第48章 第48章
陈渭醒来，已是下午时分。
屋里很安静，百叶窗遮住了外面的光线，好像也隔绝了外面那个可怕的世界。
陈渭慢慢坐起身，只觉得脑子昏沉沉的。刚才他又做了很多凌乱的梦，记不清楚情节，梦里却始终有一张哀戚的脸，无语凝视着他。
那是谢枕山。
陈渭用了很多办法阻挡自己去想这个人，但是梦是不讲道理的。就好像他的潜意识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曾经的谢枕山有多么无助和绝望。
天涯思君不可忘，他现在，是真的走到了可望而不可及的天涯了。
正愣神着，有人敲门，外头响起大盛很轻的声音：“队长，你醒了吗？”
陈渭赶紧起身打开房门。
“天机所方面来消息了。”
是魏正来的信，他告诉陈渭，此刻天机所正在尝试向他这边开辟救援通道。
“你不需要做什么，只是今晚不要离开分局和红星小学。”魏正在信中说，“我们将派出一队经验丰富的救援人员，协助你获取陨石。”
如果成功，当晚他会继续和陈渭联系。
陈渭抬头问：“局长看了吗？”
“看了。但是赵局说，这件事先不要公开。”
陈渭明白赵局的担忧，魏正的语气很保守，看来并非胜券在握，现在就大喇叭说天机所要开救援渠道了，万一失败，大家只会更沮丧。
陈渭想了想：“等今晚的消息吧。如果渠道通了，天降神兵，大家会更高兴。”
大盛点点头：“赵局也是这个意思。哦对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
“桂师傅做了豪华晚餐，说要给我们鼓鼓劲儿。”大盛腼腆地笑道，“赵局让我喊你下楼一起开席。”
陈渭苦笑，难得桂师傅还如此有心情。
俩人下楼到了食堂，几张大圆桌上早就摆满了菜肴，大家就像过节一样正襟危坐，连打饭大妈们也被拉过来了。
赵局一看人到齐了，他这才缓声道：“今天，我们吃个鼓励宴。桂师傅说，大家情绪不好，是因为这么长时间没好好吃饭，所以他找到我说，眼下食材还算充足，他想做几桌好菜，给大家鼓鼓劲儿，这是桂师傅的一片好心，我们应该感谢他。”
桂师傅在旁边用蓝布围裙擦着手，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就会做个饭。帮不上啥忙。”
赵局摇摇头：“桂师傅，你这话说得不对。你不仅帮得上忙，未来，很可能帮得上大忙。老话说大旱三年饿不死厨子，万一回不去，我们这群五谷不分的警察就得靠你了。”
大家都静下来。
桂师傅有点慌：“局长，不……不会吧？”
“我也希望命运不会走到那一步。”赵局面色依然很平静，“但是一周后，断水断电，一个月后，这座办公楼消失。从那一刻起，我们这群人就将陷入到彻底的蛮荒中。”
食堂里，更加寂静了。
老董突然道：“没关系，赵局长，在座人人都有用。真回不去，我们就和洋人做生意，我刚才和陈渭谈过，胡雪岩都能成功，难道我们还混不了一口饭吃？”
大盛弱弱地说：“我们自己不论好赖，怎么都活得下去。可是隔壁那四百个小朋友怎么办？他们还那么小……这要是四百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像我爸那样的，那我可真不怕了。”
“大盛，你光看眼前，就没有想过三、五年以后吗？”焦娇煞有介事地说，“孩子们长得快，只要耐心等一等，咱们很快就能多出四百个生力军！如果隔壁真是四百个你爸爸，再过几年，他们就会变成四百个你爷爷，亲密伴侣是拐杖、手帕和尿不湿，哎哟喂，你要在大清开养老院吗？”
众人哄笑起来。
大盛哀哀叫起来：“你别说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赵局一本正经道：“焦娇这番话有歧视我的嫌疑。”
焦娇嘻嘻一笑，她比了个大拇指：“局长您放心，姜还是老的辣，有您这一块老姜坐镇就足够了。”
乔睿说：“局长的担心有道理，这一个月，全体突击学习近代史。”
小杜一捶桌子：“对呀！未卜先知是我们的制胜绝招！”
桂师傅这才咧嘴笑起来：“所以说，怎么会没有路可走呢？会有的，会有的。”
桌上的氛围顿时活跃起来，有人问：“近代史到底要关注些什么？”
“至少辛亥革命之前的都得背熟才行。”
“诸位！我认为首先，甲午战争不能输！”
“对对！马关条约也不能签！”
“西北要保住，辽东也不能丢！两头都得顾着！”
“不用担心，还有三十年，我们一定能想办法扭转乾坤！”
赵局做了个手势，止住大家的热议。
“你们看，这不就把劲儿给鼓起来了吗？先不要想那么远，今天咱们就专心吃饭。这两桌菜，是桂师傅和厨房师傅们的心血奉献，大家要吃干净，不准剩。”
一声号令，全体动筷子。
今天没有供应酒，每桌只有一瓶碳酸饮料，但是菜的分量都很足，平时那些减肥的，忌口的，这不吃那不吃的，这会儿也都放弃了原则，一个个化身来者不拒的干饭人。
吃到一半，乔睿忽然想起来，他抬头道：“桂师傅，红星小学的东西够不够？要不要把他们叫过来一起？”
桂师傅笑着摆摆手：“他们物资比我们多，疫情期间就储备下来了。”
小杜随口道：“从咱们的角度来看，倒是得感谢疫情了。”
桂师傅突然放下筷子，满面愁容：“红星小学不是食物供应的问题，是别的问题。”
他一句话，警察们都停住了。
“红星那边的老常和我说，昨天娃儿们哭了一天，吃饭也哭，睡觉也哭，他晚上去送饭，听见教室里一片哭声，尤其是一年级，哭得惨不忍睹，”桂师傅说着，愈发难过了：“他们几个厨子昨晚只好留在教室里，帮着哄孩子。”
赵局叹道：“六七岁的孩子，骤然离开父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不哭还能怎么办。”
陈渭心里沉甸甸的。
他每次穿越都会遇上孩子，这次更好了，一下子就有四百个。
大人都好说，孩子毕竟还小，老师再贴心，代替不了亲爸妈。
赵局抬头看看下属们：“等会儿吃完了饭，女同志都过去看看吧，尽量给予照顾。男同志就算了，免得小孩见了你们更害怕。”
陈渭却说：“局长，不能因为孩子害怕，我们就撒手不管。那边的教工太少，连食堂大师傅都上阵了，明显是看护不过来。就算不会哄孩子，帮着老师们减轻负担，我们还是干得来的。”
反正天机所只说他不要离开陷落区域，去小学应该没问题。
老董也举手：“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过去看孩子。”
赵局想了想，点头道：“既然暂时没什么可做的，那你们就过去帮帮忙吧。但是记得把手和脸都洗干净，换身干净衣服。孩子娇嫩，万一传上点病菌，这大清国连间像样的儿科病房都没有。”
聚会结束，陈渭带着一群警察穿过围墙到了红星小学。下午六点，孩子们正在吃晚饭。
喻校长和上次那个勇敢的教导主任接待了他们，其实他们一直很希望警察们能帮帮忙，但是考虑到寻找陨石更加重要，这两天老师们都没好意思开口。
陈渭将陨石搜寻未果的事告诉了喻校长他们，但他没有把话说得太沮丧，只说天机所那边已经了解情况，并且开始着手准备救援了。
“目前警员们暂时在局里待命。”陈渭笑道，“听桂师傅说，孩子们哭得很厉害，赵局就叫我们过来瞧瞧。”
他又把赵局的那罐中老年奶粉送了上去。
喻校长昨晚一夜没睡，苍老的眼睛里红丝像渔网一样密布。
“孩子们没什么事，教室里原本就设有午睡用的折叠床。生活方面问题不大。就是一时接受不了现实。”
她的嗓音有些沙哑，可能是说话太多了：“哭泣，否认事实，讨价还价，这都是必须的心理过程。我们老师们也只能硬扛，现在是全员上阵，连负责保洁的校工也上了。”
红星小学每个年级三个班，每个班大约四十人左右。就算按照喻校长说的，连扫地老头和打饭大妈都叫上了，对着四百个嗷嗷哭的孩子，大人们还是不够分。
陈渭沉思片刻，突然道：“校长，您和孩子们说实情了吗？”
喻校长摇摇头；“只和三年级的孩子说了，但我怀疑，他们并没有很好理解所发生的事。”
陈渭做出安排：“焦娇，你们去安抚低年级。一年级刚刚离开幼儿园，二年级连作文都不会写。年龄这么小，谈话是没用的，只能抱在怀里耐心地哄。”
他说完，又转向喻校长：“但是三年级已经相当懂事了。我认为，我们应该认真和他们谈谈。”
喻校长和刘主任都认可了陈渭的这个提议，于是喻校长和几个老师商量，等会吃完了饭，就把三年级三个班的孩子，全部带到四楼的大电教室来。
陈渭跟着刘主任往大电教室走，路上，陈渭又简单提了提昨晚在圆明园的遭遇，刘主任震撼极了。
她听完了，轻声道：“这让我更加担心这群孩子的将来了。”
陈渭点了点头：“我明白你们的担心。”
刘主任埋头向前走了一阵，忽然道：“昨晚，喻校长和我们所有的教职员工开了个会。她说，我们要做好回不去的准备——不是物质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她停下来，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一件小小的校服：“陈队，你看这个。”
陈渭接过校服抖开，原来就在胸口的地方，有人用红线绣了一排细密的字：中华人民共和国，红星小学，3(2)班，王晓芸。
“陈队你说过，一个月后教学楼会消失，桌椅书本会消失，现代社会的一切都会消失。但是我们想，孩子们贴身的衣服应该不会消失。”
刘主任的眼睛也同样通红，她的嗓子都哑透了：“这是喻校长昨晚一夜没合眼，一针一线给一个班的孩子绣出来的。未来，就算什么都消失了，这些字也会一直跟着孩子。只要不丢这件校服，他们就能记住自己是谁。”
陈渭握着那件校服，心中一阵阵止不住的难过，又是满满的钦佩。
他当然明白喻校长为什么要这么做，焦娇说得很容易，事实上，四百个孩子远比四百个成年人脆弱得多，成年人就算在大清呆十年，也决不会忘记自己的来处，但是孩子三观未定，会变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万一遭遇不幸，孩子们为了自保，很可能会主动接受周遭环境的洗脑，继而彻彻底底变成一个清朝人。
“……喻校长嘱咐我们，绣这行字的时候，中华人民共和国这几个字，一定要绣得又大又清楚。”刘主任说到这儿，擦了擦眼睛，“未来，万一发生变故，孩子们不小心流落到民间，他们也会牢牢记住，自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是我们红星小学堂堂正正的学生，而不是老爷跟前的跑腿小厮来升，太太屋里的梳头丫鬟双喜。”
陈渭沉沉点了点头：“你们想得很远，但你们做得很对。”
刘主任又扬起脸来，努力笑了笑，她那张迅速憔悴的脸上，笑容就像用全部意志力刻上去的那么深：“陈队，我们是在和外面的大清朝赛跑，听起来有点可笑，就像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一旦真的回不去，为了保命，我们恐怕得做很多很多的妥协，但是唯有这件事，我决不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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