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整整两周，陈渭音信皆无。
白塔常年有一个监控小组，能够监测白塔向外界发出的任何动静。之前陈渭手上的那根丝线，显示白塔与他始终保持着联系，这一点监测结果也证实了。
谁想到，全员回归没两天，这根线就断了。
江北分局一开始还时不时打电话过来问情况，后来也不敢再打电话了，因为接二连三希望落空……如今是哪儿都找不到陈渭的踪迹，这个人仿佛人间蒸发了。
1860年，热河。
咸丰神情厌厌地歪在东暖阁的软榻上，听着跟前太医的絮絮叨叨。
“……细诊圣脉，左右皆大，金匮云：男子脉大为劳。烦劳伤气，皆因皇上朝乾夕惕，烦剧过甚之故。”
话没说完，咸丰忽然一茶碗扔过来！
“烦劳伤气烦劳伤气！除了这八个字你们还会说什么！”咸丰气得连咳带喘，他指着太医骂，“天天就是那些老方子，颠来倒去，一点用也没有！”
自从被陈渭送回晚清，情况还没好两天，那种燥热剧咳就再次找上了咸丰。魏正一语成谶，两天的抗生素注射见效快，失效得也快，咸丰察觉病情反复，不由惊惶起来。
无奈太医拿他的肺结核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不停磕头擦汗。
咸丰忍了忍，又耐心问：“朕听说，有一种药叫抗生素，能治朕的病。”
底下，正跪在地上收拾着碎瓷片的梁国威，心中一动，手里的瓷碗发出咯的一声轻响。
太医哪里听过什么抗生素？他抬起一张茫然无措的脸，喃喃道：“请万岁爷明示。”
咸丰勃然大怒：“药名都告诉你了，就叫抗生素！名字都说出来了还不够明示吗！到底你是医生，还是朕是医生？是不是逼着朕亲自上山采药？！”
太医磕头如捣蒜，吓得声都不敢出了。
咸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出去吧！”
等太医出去了，咸丰把目光转向旁边的梁国威。
“小梁子。”
“奴才在！”
咸丰盯着他：“你听说过抗生素这味药吗？”
梁国威心想，看来刚才他那个细微的动作，落在咸丰眼里了。
“回万岁爷，抗生素……并不是一味药。”梁国威垂着眼睛，顿了顿，“它是一类药物的总称。”
咸丰震惊地盯着他，不由自主坐直身子：“哦？你是怎么知道的？”
梁国威一时为难，他是通过大盛的那个平板电脑得知的。
自从那天把平板借给了他，大盛就没再要回去，还贴心地送了他一个超大的充电宝。梁国威就是在那几百个g的科普视频里，看到了现代医学的发展史。
尽管他也清楚，这不过是管窥蠡测，距离真正的了解还差得远，但是比起咸丰的一无所知，梁国威总算能说上两句。
然而此刻被皇上问起，梁国威无论如何也不敢承认自己是通过平板电脑获得的知识，他想来想去，只好道：“奴才是听那些人说的，奴才惦记着皇上的病，就问他们，有没有药可以治。”
咸丰轻轻一笑：“你还真是忠心耿耿呢！”
梁国威大气也不敢出。
自从咸丰回来，他就敏锐地觉察到，皇上对他的态度改变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信任他，每次目光落在梁国威身上，里面都含着重重的猜忌。
“那么，那些人有没有提过，怎么弄这些药？”
就算是制药过程，梁国威也不算完全无知，他看过视频里现代制药厂的无菌车间，但是如果直接说“皇上咱大清做不出这东西”，搞不好下一秒咸丰就得叫人把他拖出去打死。
梁国威只好硬着头皮道：“奴才不知道。那些人……没说。”
“哦，朕还以为你和他们交情至深，他们什么都会告诉你呢。”
咸丰的语气里充满了讽刺，梁国威只得低着头，摆出一脸的惶恐。
这小子没说实话，咸丰心想，要么他是不想说，亦或是不敢说，甚至，可能干脆就是懒得说。
想到最后这三个字，咸丰心里腾地窜出怒火。
自从那天被恭亲王接回府邸，咸丰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伙人的身影。恭王留在园内探看消息的人，当晚回来报说，数百人，连大人带孩子，一个个走进那个燃烧的拱门，骤然消失，等到最后一个人走进去，不久火焰熄灭，再也没有半点动静。
“来无影，去无踪，神怪一般。”恭亲王小声感慨，“皇上，您去了这两日，究竟看见了什么？”
咸丰怎能在弟弟面前提及他这两天一夜的“羞耻之旅”，于是只把脸一沉，冷冷道：“还能谈什么？不过是逼着朕让出大权，交出大阿哥！”
恭亲王大惊：“他们好大的胆子！”
咸丰微微点头，又故作姿态地说：“我把他们训斥了一番，他们怕了，这才把我送回来。”
恭亲王低头不语，心想亲哥哎，您是把我当傻子吗？那伙人连洋人都不怕，能怕你个痨病皇上？
咸丰也看出他不太相信，他哼了一声：“老六，你还年轻呐！看见一些奇技淫巧就心痒痒，殊不知人家用心险恶，就等你上钩！”
恭亲王忍不住道：“皇上，他们确实很厉害……”
“厉害又怎么样？”咸丰火了，提高嗓门，拍着桌子，“他们是看上了我大清两百多年的基业！”
恭亲王也有点忍不住了，他干笑着，赶紧道：“皇上息怒，只是眼下，咱们本来就被洋人给折腾得不轻，您何不用一计驱虎吞狼？”
咸丰直摇头：“老六你太不省事！他们要我这个皇位，要大阿哥的太子之位，难道就不会要你的亲王之位吗？除了姓爱新觉罗，你比他们哪一点强？你是会说洋话，还是会使那些洋玩意？他们留着你，难道是没事供个祖宗玩儿？”
“……”
“你以为你四哥拱手让出江山，侄儿被他们掳走，你就能有个好下场？”咸丰冷笑，“还驱虎吞狼，你在那儿做什么梦？恐怕整个大清白送给人家，人家还嫌肚子空呢！”
恭亲王被咸丰这番话说得冷汗淋漓。
他赶忙低头道：“皇上教训得是！”
片刻后，恭亲王又喃喃道：“可是我听说，那几个洋人又被放回来了……这万一他们又来找咱们，要求赔偿，怎么办？”
咸丰的脸色有些发暗，好半天，他才嘶声道：“那就和他们谈！只要他们肯退兵，不管什么要求，都答应下来！宁与洋夷，不予逆贼！”
次日，恭亲王就把咸丰送回了热河，皇后和懿贵妃等人见咸丰平安回来，一个个喜极而泣，肃顺等人更是山呼万岁。
然而说来奇怪，自从这趟回来以后，咸丰就有点不敢见自己的儿子了。
本来皇上平安归来，这是天大的喜事，懿贵妃趁此机会，就打算把大阿哥拉出来，在皇上跟前表表功，添油加醋地说说大阿哥是如何“吃不下饭、日夜思念阿玛”，她甚至教会了大阿哥一套完整的说辞，让这孩子背得滚瓜烂熟，内容是某天晚上大阿哥做梦梦见阿玛回来了，高兴得他哭醒了……
换做以前，咸丰会非常乐意听见这些，也会抱着大阿哥不撒手。
但是今天，不知什么缘故，他看见大阿哥，心里总是怪怪的。
咸丰想起了那群排得整整齐齐的现代小孩。那些孩子个头很高，又白又壮而且眼神里透着聪明，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那些词儿连咸丰都没听过。
相比之下，大阿哥看着就显得呆笨胆怯，瘦小发黄，像个没长好的小倭瓜。
其实这真不怨大阿哥，他今年才四岁，比红星小学最小的孩子都还小两岁，饮食结构也远不如现代孩子健康，更别提日常还有寄生虫的困扰。
但是妻儿面前，咸丰也不能表现得太冷淡，于是他勉强挤出笑容，抱起大阿哥放在腿上，又摩挲着他的脑门，柔声问：“这两天，想阿玛了吧？”
大阿哥小声小气地说：“想……”
这可是自己的亲骨血，咸丰忽然想，那个叫魏正的人，竟然说什么要把大阿哥带走抚养！那群逆贼，又能养出什么好孩子来？到时候，大阿哥会变成什么样？！
会不会变得和那群无君无父的孩子一样？
幻觉中，大阿哥冲着咸丰微微冷笑——
“没用的阿玛！”
“胆小鬼阿玛！”
“孬种阿玛！”
咸丰的心突突一跳，他差点把膝上的大阿哥摔了下去！
幸好旁边的懿贵妃眼疾手快，一下抱住自己的儿子。咸丰从浑身的冷汗中清醒过来，连连懊恼：“是阿玛不好，手上的劲儿太小，差点摔了大阿哥！”
懿贵妃将要哭不敢哭的孩子交给安德海，又温声安慰道：“皇上怎么了？是不是心里不大舒坦？”
咸丰原本对懿贵妃很嫌弃，然而经此劫难，他忽然对这个女人有了点改观，因为回来之后，皇后抹着泪告诉他，懿贵妃把自己的全部体己都拿出来，想求那伙人帮忙把皇上救回来。
就冲她这份心，也不该对她太冷淡！
咸丰长叹一声，扶额道：“你不知道，那伙人不肯善罢甘休，他们说了，过段时间还要派使者来……是想逼着朕让权啊！”
懿贵妃听了，眼神忽闪一下：“皇上也真是，区区一个使者，您就怕成这样。”
咸丰有点恼火，他用力捶着椅子扶手：“难道你没见过那伙人的厉害？！”
“那伙人要真敢动手，何必派什么使者。”懿贵妃淡淡地说，“依着臣妾的主意，到时候杀他一两个，那伙人自然就懂得怕了。”
咸丰震惊地望着懿贵妃，他心想这女的是不是疯了？还杀一两个……那伙人就连洋人见了都要怕，真杀他一两个，大清不得被他们闹得底朝天？！
懿贵妃见咸丰瞠目，不由启齿轻笑：“老话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皇上您可是皇上，杀他一两个，不是为了解气，而是要让他们明白，和皇上您作对，就是和大清的群臣百官作对，和这天下作对，他们纵然厉害，终究不是此间的主人。”
懿贵妃的这番话，那几天一直在咸丰脑子里打转。他不得不承认，这番话十分的提气，听上去更是万分顺耳！
可是话说得再硬，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咸丰的病情毫无起色，随着天气转凉，他的身子越来越坏。
“到明年春天，你就连折子都看不了了。”
魏正的这句话，像一只不动声色的毒蝎，悄无声息伏在咸丰的胸口！
……无论怎样都挥之不去。
咸丰始终怀疑，关于他的病，关于那种奇怪的用针扎的药，梁国威是知道一点什么的，只是出于某种原因，他不肯说。
然而，毕竟救命要紧，即便是他这个高高在上的皇上，也只能低下头来，向身边这个最低贱的太监讨教。
“你就……就没听他们说过点什么？”咸丰低声下气地问，“小梁子，他们说的那种什么抗生素，究竟要从哪儿弄？哪怕你听到一点儿也好啊！”
梁国威看出来了，为了保命，咸丰已经做到了最大限度的纡尊降贵。
他无比的为难。
思来想去，梁国威干脆跪了下来：“皇上，奴才不是不肯说……抗生素是西药，首先要有合格的菌种，要通过标准检验，生产过程必须完全无菌，那些制药厂的生产车间连人都进不去，只靠电脑操作机器来生产，咱们大清啥也没有，靠土法研制会混进杂质，到时候不光救不了命，还会致死。”
梁国威这一套，绝大部分都是照搬科普视频的原话，他的记性非常好，思维又灵活，所以竟说得八九不离十。
然而“听众”却懵了！
“小梁子，你发什么昏？”咸丰又怒又急，“朕问你上哪儿找药，你一句都没提，只拿些胡言乱语来搪塞朕！”
梁国威：“……”
兴许是心里太憋屈，梁国威跪在地上，竟扑簌簌落下泪来。
一看他落泪，咸丰怔住，心中的狂怒顿时减了三分。
他这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小梁子并不是不肯说，而是说了他也听不懂。
如同对牛弹琴。
可这么一来，他这个做皇上的，岂不是蠢笨如牛？！
他忍着嗡嗡的眩晕，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喘着气，慢慢道：“依你的意思，朕……是没救了？”
梁国威一听，慌忙膝行上前：“皇上您有救！陈队他们那边有抗生素，您只要和他们好好谈，跟着他们过去……”
咸丰勃然大怒，一脚把梁国威踢了个跟头！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插嘴国事！”他满面通红咆哮道，“一个奴才，不知天有多高！成日里调三窝四，朕纵容了你几分，你反倒得意起来！”
这是梁国威第一次挨咸丰的打。
此前，就算他做错了事，师傅佯装要打他，咸丰也会和颜悦色地说，算了，谁还没个错呢？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那时候，梁国威还真以为皇上是个善良软弱的好人。
现在他明白了，皇上不动怒，是因为以前的他，不值得皇上动怒，就像小鸟翅膀扬尘，小猫抓坏窗帘，主人能够一笑了之，因为犯错的是宠物，是畜生。
一旦你变成了人，变成了一个并不比他差的人，他就受不了了。
就在这时，有太监匆匆进来禀报，肃中堂求见。
“皇上，肃中堂还带了一个人来。”那太监的脸上挂着惊恐，“就是前些日子，来行宫的那伙怪人里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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