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82章
七点整，夜间操作开始。
市局派了一辆公务巴士将他们送到指定地点，原来，今晚清理的第一块人工混淆点，恰恰在韩春的公司附近。
那里是她每天都要路过的农贸批发市场，但是此刻它被塑料围挡屏蔽得密不透风，路边一个闲人也没有，路灯下，只能看见成排的武警。
平时喧闹不休，一大早五点就有大货轰隆隆上下货的农贸市场，此刻竟然只剩一片肃杀！
韩春敏锐地抽了抽鼻子：空气的味道变了。
以前经过这里，韩春总能闻到各种蔬菜瓜果味、长途大货的汽油味以及司机们聚在一起谈生意时，没完没了抽烟的味道。
但是眼下，烟味汽油味瓜果味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别的味道。此刻，这片“农贸市场”就像开了锅一样，场域内冒出汩汩的血腥味，动物……甚或是人死亡过久的腐臭味，以及树木燃烧时的味道。
韩春被熏得有点作呕，旁边夏小棠见她不舒服，赶紧悄悄握住她的手。
“救援”场地已经准备好了，陈渭走到围挡跟前，把捆在腰上的发光安全绳一根根递给那四个人，谢枕山接过来，照例在左手上绕了两圈，小杜也有样学样，胖大海则干脆将末端系在手腕上。
“喂，你这样很危险的。”陈渭半开玩笑道，“万一没把我拉上来，还容易被我带进去。”
“不怕！”胖大海豪气万丈地说，“瞧我这个吨位，在场这么多人，无论如何也能拽住我！”
韩春想了想，先在手上绕了两圈，又学着胖大海的样子，把绳子一头系在手脖子上，她转过头，对夏小棠低低地说：“万一我站不住，小棠你就抓住我。”
夏小棠重重点头：“放心，我看不见绳子但我看得见你！”
清理人工混淆点的步骤是这样的：陈渭进去之后，他的身体就开始自动吸收这块陷落区里所有的陨石，就像大磁铁一放进去，天然就会吸引碎铁屑。吸收到一定程度，外面的人们就能用肉眼看见这片人工混淆点正在缩小范围。
这时，手握光绳的“救生员”们就可以往回拉了。
接下来才是整个过程中最关键，也是最令人担心的部分，因为一开始，往往拉不回来。
事后，根据陈渭的回忆，当谢枕山和胖大海他们往回拉他的时候，他的身体并没有被拖拽的感觉，但意识会出现困惑。
“就是说，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唐朝人。”陈渭说到这儿，抹了一把脸，无可奈何道，“一旦走进去，我就全然变成另一个人了，我不再是陈渭，我是中唐时期的农夫韦牛儿，我不可能主动怀疑自己这个身份。什么时候我开始觉得不对劲？你们几个拉拽我的时候。”
但是这种自我质疑，一开始总是非常微弱，几乎不起作用。毕竟谁会没事干，去怀疑自己从生下来就被灌输的身份呢？
喊话没用，陈渭听不见，拿东西砸他，用冷水泼他也办不到，因为外面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儿，一个陷落区就是一个渺小的唐代宇宙，陈渭就像一条鱼进入了茫茫大海。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力，用力，再用力。
在魏正等人来看，胖大海他们三个就像在和一块磐石拔河，艰难无比，累得满头大汗，但是绳子完全不动。
实际上，三个“救生员”是在用外部的“人工意志力”，和陈渭那顽固的、来自化身的唐代自我认知作斗争。
当这股“人工意志力”终于撬动了陈渭的思维，令他猛然从唐人身份中清醒过来，想起自己真实身份时，陈渭才能被他们拉回来。
一旦他走出来，陷落区的所有陨石也会被他吸收干净。
听起来步骤很简单，前面13个人工混淆点也都是这样被打扫干净的。但是实践起来，困难得简直让人泄气，有一次，胖大海手上的光绳突然脱落，瞬间就被陈渭那边给收了回去，吓得他一屁股坐地上，心脏都要不跳了！多亏小杜和谢枕山抵死不放弃，又耗了一个多小时，才险险把陈渭给拉了回来。
这也是胖大海心有余悸，非要把绳子打个死结的原因，他是宁可被陈渭给带进陷落区，也不敢再让绳子脱落了。
而且这次多了个韩春，不管她多么柔弱，多一个人总是多一分保障。
众人眼看着陈渭走进陷落区，身影消失于那片昏黄惨淡的光线里，大家的心情都绷紧了。
过了一会儿，魏正突然出声：“开始吸收了！”
就在围挡的最高处，农贸市场的大门招牌不知何时，从那蒙昧如油脂的昏黄光晕中钻了出来，暴露在路灯下。
陷落区在缩小！
胖大海往手心吐了点唾沫：“哥几个！开干！”
一声令下，谢枕山，小杜和韩春同时抓住绳子往回拉！
果不其然，第一把毫无反应，绳子纹丝不动！
“别泄气，继续！”胖大海嗓门最大，喊号子也是他来，“加油！一二三！”
突然一声尖叫。
所有人齐齐转头，望向韩春！
女孩的脸白得像蜡一样，她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有……有人在分……分……”
夏小棠急了：“分什么呀！”
“……尸。”韩春吐出这个字，她的眼泪也出来了，“我看见有人当街分尸！”
一片哗然！
塑料围挡遮得整整齐齐，天又黑了，除了面前成排的武警，他们什么都看不见。
魏正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看见陈渭了吗！”
“看……看见了。”韩春边哭边说，“他……他是个武将，一身铠甲，走在一个……古镇一样的地方。”
大家更加惊悚！
“分尸是怎么回事！”
“就是有人当街那么干啊！”韩春眼泪哗哗的，结结巴巴话也说不清了，“一个男的，把路边一具尸体拖到自家屋檐底下，手里拿着刀，一刀一刀砍……旁边还生着火，还、还架着一口锅！”
胖大海失声叫道：“卧槽！是要吃人肉吗！呕！”
但是当着小姑娘们的面，他无论如何不能第一个呕吐，胖大海只好一把捂住嘴，把一张白白胖胖的大脸盘，活活憋成了一盘绿菠菜！
“渭哥呢？”谢枕山的声音还是机械而平整，并无波澜，“别哭，慢慢说。”
他这种呆板的声音，反而给了韩春一种奇异的稳定感，她胡乱抹了把眼泪，带着哭腔道：“我看见渭哥从那人身边走过，他就看了一眼，就……就像没看见一样。”
“嗯，那你看见渭哥什么样？除了武将，他还有什么特征？”
“他很瘦，瘦得脸上骨头都刺出来了，好惨的。”韩春呜咽道，“他脸很脏，很长的胡子，身上也没什么劲儿，走路有点打晃。街上其他人也都瘦得像鬼一样，站都站不稳。”
韩春说到这儿，忽然眼露茫然，她迟疑了一下：“哦，渭哥在和人说话，什么……南大人搬救兵去了……抱歉，我只听得懂渭哥的话，别人的都听不懂。”
“是南霁云。”魏正忽然道，“张巡爱将。这里是睢阳。”
在场所有人，一听“睢阳”、“张巡”这四个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安史之乱，大唐武将张巡死守睢阳，在弹尽粮绝被围多日之后，他杀了爱妾，逼着将士们吃人肉……
《旧唐书》记载，睢阳守军最后“所食人口二三万。”
陈渭竟然掉进了被围困的睢阳城内，而且看他的身份，还是个武将！
一时之间，塑料围挡之外，静得像没了人一样！
好半天，胖大海才颤声道：“这也太惨了！陈渭也太倒霉了！”
“不奇怪，睢阳保卫战不可能跳过去。”谢枕山弯下腰，又拽着那根光绳，“咱们继续。”
众人醒悟，顿时拽紧自己手中的光绳，小杜大声道：“这地方不是人呆的！咱们得快点把陈队拉出来！”
又拼命拉拽了五六分钟，众人都有些力竭，不由停了下来，却只有韩春一个人，使出吃奶的力气抓着绳子不松手。
夏小棠看她这样，有点心疼：“歇会儿吧，一时半刻也拉不上来。”
“不行的。”韩春红着一双眼睛，哑声道，“我看渭哥快坚持不住了……街上都有人在吃人，捧着大腿骨啃……他在啃树皮，一边啃，眼睛还盯着人家嘴里的人肉。”
小杜自诩神经大条，听到这话也受不住了，他低声和胖大海说：“这妹妹是个神仙吧？这些都能看见？”
胖大海正要开口，忽然听见韩春欣喜道：“有人来给渭哥送吃的！有个老爷爷走过来，他抱着一大包——”
她忽然顿住，整个人像是石化了！
周围人面面相觑，竟没有一个敢出声询问。
好半天，魏正才小心翼翼的，轻声问：“小春，老爷爷的包里是什么？”
“……是个被切好了的小孩子。”韩春面白如纸，她气若游丝地说完，弯下腰就吐了。
胖大海也坚持不住了，捂着嘴跑到了武警身后。
现场更加寂静了。
却听谢枕山突然道：“我们得快点。”
小杜努力吐出一口浊气：“对！得快点了！”
胖大海和韩春也没拖延，俩人吐完之后，二话不说，再度加入了“拔河”的行列。
魏正的脸隐约发青，僵硬得赛过石头，傅轻舟甚至紧张得开始咬指甲。
这次不比之前，吃人是严重挑战人类底线的行为，如果真让陈渭留下“吃人”的记忆，回来之后，他必定会陷入严重的自我攻击，搞不好得当场废掉，三五年都恢复不过来！
正这时，韩春忽然哭起来：“他忍不住了……他接过来了！他在咽口水！天哪！谁来阻止他！那是孩子的腿！”
胖大海只觉鸡皮疙瘩从头哗啦啦铺到了脚后跟！
他再忍不住，炸雷一样，一嗓子吼出来：“陈渭！你他妈给我住手！”
韩春忽然定住：“他听见了。”
胖大海愕然望向她：“他听见了？！”
“他刚才一愣，抬头望天。”韩春一抹嘴，她激动得快要说不出话来，“就……就在你喊他的时候！”
魏正果断一挥手：“喊！大家一起喊！”
这下子，四个人再不犹豫，他们抓着绳子齐声吼道：“陈渭！”
“渭哥！”
“陈队！”
公元757年九月初五，身在睢阳的张巡手下，大唐低阶武将潘璟，在极度的饥饿中煎熬了整整三个月，连路边的树皮和地底的田鼠都被挖出来吃光了，就在他饥饿难忍，捧起煮得半生不熟的人肉，即将张开嘴的时候，他听见了从天而降的吼叫：“陈渭！你他妈给我住手！”
潘璟一愣，抬头看看天空，但是什么都没发现。
饿糊涂了吧？
他正想着，头顶再度传来叫声：“陈渭！渭哥！陈队！”
有男有女，杂乱无章的声音，还有人在哭。
潘璟一时烦躁欲裂！
到底是哪里来的叫声？明明他什么都看不见，为什么会听见这些奇怪的动静！
他正想不顾一切捧起那块人肉大嚼，忽然听见一个无比熟悉，亲切到心里的男人的声音：“渭哥！不可以吃人肉！绝对不可以！”
潘璟一哆嗦，手中的肉跌在了地上。
半个小时后，潘璟——清醒过来的陈渭，被他们四个一点点拉出陷落区。
随着陈渭身形一步步离开，他身后，那亲密无间的，潮水般黏在脚跟的晕黄光芒，慢慢后退缩小，最终彻底消失。
韩春眼中，那个充满了蔬菜和汽油味的熟悉的农贸市场，再度呈现在眼前。
第14个混淆点被清理干净了。
一回到分局，韩春就一头冲进了洗手间。
她趴在水池跟前，呕心翻肠地大吐特吐，一直吐到胃里干干净净，连苦黄的胆汁都呕出来了，女孩这才抓着冰冷的水泥台，无力地跪倒在水池边。
韩春趴在水泥池边，呜呜哭起来。
夏小棠快步走进来，她抱住韩春，用力将她抱起来，又小声安慰着：“没事了，别怕，咱们回来了。”
韩春哭得几乎说不出话。
夏小棠又心疼又难过，她一边拍着韩春的背，一边道：“要不，我去和他们说说，接下来你别参加了……”
韩春用力摇头：“不行！我得跟着！”
夏小棠急了：“你看你现在这样，还怎么跟啊！跟一场吐一场吗！”
韩春扶着女伴站起身，又摇摇晃晃走到水龙头底下，打开自来水，狠命冲了冲脸。
觉得足够清醒，韩春这才关上了水龙头，她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直起身。
“小棠，我不能走啊，那太不仗义了。渭哥是为了大家啊！他这么艰难都还在坚持，我怎么能跑呢？而且他做的事情这么危险，我要是转头走了，说不定哪次他就回不来了。”
夏小棠望着韩春红红的眼圈，她张了张嘴，好半晌，这才哑声道：“说实话，刚开始我是有点嫉妒你的，总觉得你太走运了，要是我也有这份天赋就好了。但是现在，”
她又叹了口气：“小春，你这不是幸运，一点都不是。你这就是纯纯的倒霉，倒霉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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