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三月，陵幽山。

        正值春好天，山上草木都生出了嫩绿枝叶，呈出一副蓬勃生机。凝神去听时，却未闻几声莺啼，仰望上去，依稀可见顶上平坦山头，有翠叶落了满地。

        大概是有几名男子在围打一个少女。

        之所以说是大概，是因为男子那方约六七人，况年岁又长，像是围攻；可那女子身形灵动，并不见弱势，双方虽使杀招，却又点到为止，只在对方白衣上留一点墨迹，倒像是什么比试似的。

        可真有如此不公平的比试么？

        这几人轻功都是绝等精巧，踏风便可凌空而起，剑影飘渺似柔雾将人团团包裹，化虚为实，招招凌厉。许是那个少女年纪小，身形也更为纤瘦，便让人觉着更添一分灵气。细看时，剑法门路虽相似，但她于旧招中化新招，死局处开新局，软剑在她手下像是注入了灵气，与她自己几欲合一，不能不叫人惊艳称赞。

        不知过了多久，几人齐齐收了攻势，望向之中较长者，他脸上没有太多皱纹，大约四五十岁年纪，须发却已然尽白。他生的隽丽出尘，衣袂顺着风吹来的方向高高扬起，像是下一刻便可飞升成仙。他望向依旧挺直而立的少女，目光隐约含着忧虑。少女轻轻摇了摇头，长者这才看向众人：“一百五十回合已到，分一分胜负罢。”

        几人便开始细数身上墨痕，没一会儿，一道爽朗声音传来，一个黝黑的青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师妹，我们与师父身上共有六十八点，你呢？”

        女子闻言，身子倏的放松下来，她卸了全身力道，只以剑撑地，勉力不让自己倒下，看上去极为疲惫。她狠命地抿住嘴，柳桑子见状，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她终于坚持不住，张嘴吐出一口鲜血，应是被还未来的及收敛的剑气所伤。然她嘴角却微勾，没事人一般乖巧地笑了。

        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是命长，终是废人了。

        “我六十七点。师父也该履行自己承诺，让我下山才是。”

        一众男子都看向她，目光不乏心疼。一人站出，低首问她：“师妹受伤，不若多住几日，南渝皇室中凶险，不急于一时。”他气质清朗，长发用玉冠高高束起，这几人中，数他看上去最为稳重。

        女子却站起，目光坚决：“谢过大师兄好意，不过我马上就下山，包袱已拾掇好，我现在便要走。”她看向几人，又安慰似的笑笑，“你们都忘了么，我会医术的，二师兄的药还是我给调的呢。”她自己不知道，染着血的唇，是多么的不能让人信服。

        柳桑子定定地看向她，她才刚刚及笄，乌发就算束起也已半腰长，亭亭而立，身形倔强，“算了，你走吧，反正最后都要走，只剩我一个孤家寡人。”他这话听着像是赌气，因此余下几人都没有接话。

        谁不记得，幼时师父几乎每月都要下山，有次回来时，已经苍老似耄耋之人，手里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百般疼爱。白驹过隙，转眼这么多年已过去，不能不令人感慨。

        陈芝轻叹一声：“我送送你罢。”

        夏倾微微颔首，二人便拿了包袱，一起朝山下走去，相对无言。

        到了山脚，陈芝才回头看向身后，少女衣衫单薄，带着满身山上寒气，匆忙地连衣服都没换，上面点点墨痕似画，发髻微乱，脸颊还透着未脱的稚气，这副模样，实在是不令人放心。

        陈芝递给她一个漆盒，打开一看，里面全是拇指肚大小的圆磁石，已经被打磨的平整光滑，黑骏骏的，反着点细微光芒。磁石难得，他却把这么一箱足以进贡的宝贝，递到她手上，“师兄也没什么别的宝贝了，只这磁石你或许还能派上用场。师妹此去一定谨慎小心，不得轻敌，你心思纯善，不懂算计，也勿要被人骗了才是。”他顿了顿，语气隐忍，意有所指，“想想你二师兄，他现在只能躺在榻上，靠药丹续命，曾经那么好的一个人……”他神色黯淡下来，不忍再说下去。

        夏倾笑笑，只轻轻说道，“二师兄会好的。”她挥了挥手，便向着远处的繁华迈去，像是从仙境误入人间。走了几步后，她又想起什么，转身朝着陈芝拱手行了一礼，提声道：“这次下山，多谢大师兄相助。”

        最后那一剑，要不是陈芝有意闪的慢了些，她也不可能刺中，不可能下山，不可能有机会去会一会她的“大恩人”。所以即便是吐一万口血，又算的上什么呢。

        陈芝淡淡一笑，并未回话。

        夏倾背过身去，唇边的笑变得有些嘲讽。

        大师兄，你不会不知道吧，这山上你随便指一个人可都是心思纯善，不懂算计，独独我不是，你是真的不知道呢，还是不愿意承认呢？

        无数个无月无星的夜里，她冷汗涔涔地从梦靥中醒来，抱着膝蜷在床上不敢入眠，都要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都是善人。只有她，仇恨已经印入她的筋髓，一遍又一遍提醒着她，不要妄图去当个好人。

        你在这个世上最大的意义，无非就是复仇了。

        九年了，叶司秋啊叶司秋，你可一定要平安活到，我亲手杀了你那天。

        此刻的陵幽山，柳桑子面露威严，不似刚才那般慈爱，陈芝在他身前站着，低头不发一言。

        良久，柳桑子开口：“你不该让着她。她的目标可是一国之君，豺狼虎豹环伺，稍有不慎便会失手，她又是个骄傲性子，山下可没人这么护着她。”

        说到底，她也不过还是一个小丫头罢了。

        陈芝依旧低着头，语气却激动，“师妹这月已是第五次试图下山，每次都或多或少受些内伤，再不让她下山，恐会伤了根本，再无法练武。”他抬起头，迎着柳桑子的目光，“师傅难道不心疼？况且就算我不让她，她也与咱们打成平手，在山下那群酒肉饭桶之中，也够用的很。”

        柳桑子没再诘问，现在这时候，她人早已经飞的没影了，他从哪把她逮回来？

        “谁说是平手？你们一个一个的心都向她那边长。”留下这句话，他便转进了树荫里，转瞬没了踪影，只剩陈芝有些好笑地留在原地。

        师父没有拦着小师妹，却来责问自己，可见也是向着她的。

        大概是因为她生的极肖像她母亲，一个没有爱过师父，却能让师父多年未娶，以她之名，命绛泠宗的女人。

        想到这里，陈芝摇摇头，心里有些好笑，老一辈的情仇纠缠，他怎好过多评判？也就转身回了屋。

        松柳交映，最远处稍矮山坡上，还种着沁香兰花，淡黄的混着浅白的，吐蕊而绽。旁边一棵海棠树还只打了粉红的苞，估计要不了几天，一场春雨就能将它唤醒。

        只是种它的那个人，定是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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