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柏岁村相遇

“你这个邪门玩意儿！赶紧给我滚出去！”

        随着药材铺老板的一声令下，几个伙计架着沈清濯的胳膊，一把将她扔出了店铺外。

        店老板杵在门前，双手插着腰，眼睛瞪得浑圆。

        方才，这女娘便是直指着他的脑门说他的印堂发黑，近日可见不得好。

        但在柏岁村，谁人不知，沈家闺女从小就能瞧见不干净的东西。要是被她这指上一指，听闻十天半个月都得在床上将养着病。

        老板虽不信鬼神之言，但村子里发生得多了难免觉得晦气。而现下他又突然觉得自己的身子莫名其妙生得沉重，立在门前的两条腿也开始有些颤颤巍巍。

        可他却浑然不知，自己的背上真有个长头发的妇人，下巴就倚靠在他的肩褶子上。

        沈清濯说的是实话，但这些好心的提醒却总是被旁人惹了嫌弃。

        说到底，她横竖都是村里人的忌讳，只因她生来就能看见他们看不见的东西。村里人还说她命硬得很，出生时就把自己亲生的娘活活给克死了，常年在山里打猎的爹没过几日也被野兽给叼走，至今尸骨都未曾寻见。

        如今，她的身边就只剩下了一个病入膏肓的阿嬷。

        来这药材铺，沈清濯便是想着给阿嬷求药，哪曾想却撞见了老板身上背着的恶鬼。

        不过，人生来往复的，凡事都有因果。沈清濯见多言必多失，况且方才混乱之时她也将老板拿出的药材攥紧揣在了身上。既是事情已经办完，她便站起身拍了拍屁股离开了药材铺。

        可这刚走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了惨痛的嚎叫声。

        沈清濯转身看见，药材铺老板控制不住地将自己的双手掐着脖子。他满脸涨红的，嘴里憋着气吐不出一句完整的囫囵语。

        这般动静倒是很快引来了途经此处的村里人，可他们冲上前去相助时，却无论如何也拉不开他。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老板身上的恶鬼也正谄笑着用两只手死死把住了他的胳膊。

        柏岁村的冬天总是掺着肆虐的寒凉，沈清濯双手交叉着拎紧了自己的衣襟，却仍是挡不住冷透进骨子里的寒气。

        又一次，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村里人斗不过一个虚无的恶鬼。

        还没及半刻，店老板就翻了眼倒在了地上。沈清濯愣住了神，与平日的纠缠不同，这一次恶鬼要了他的命。

        村里人傻了眼地看着已经没了气息的店老板，他们闻所未闻有人竟真能活活将自己掐死。而正当众人不知所措时，一个本是蹲在地上哭丧着脸的伙计突然站起了身，目露凶光地直指着沈清濯：“抓住她！”

        “就是她！咒死了我们老板！”

        顺着这个方向，众人都齐齐看向了沈清濯。光是扫了她一眼，情绪里的晦气便是喷涌而出。往日里他们就害怕这个瘟神，但这次心里却多掺了恐惧和不安。

        “又是你！”

        “上次是咒病了，这次却给活活咒死了！要是再这样下去，整个村子不是都得给你偿命！”

        “她分明就是个妖怪！”

        “妖怪还得了！妖怪不能留啊！”

        村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纷纷走上前将沈清濯围堵住。

        她使劲摇头想替自己解释，可村里人争执声太大盖住了她嘴里的话。

        从前，他们只是顾虑着乡邻间的情面，见着沈清濯就往远了去躲。可如今却以为是她的言子闹出了人命，心里便生了歹意。

        其中一个老妇与那沈大娘还算有些交情，只得拘着背凑上前来劝阻：“清濯，你要是识趣些就赶紧离开这个村子吧！”

        “离开！如何能离开！”本匍匐嚎哭的老板夫人一听此话，倏地挺起了身，“她杀害了我夫君，我要让她一命抵一命！”

        “就是！可不能就这样算了！”几个伙计搀扶着老板夫人，两眼通红地指着沈清濯，“她害了这么多人，不能就这样放过她！”

        沈清濯咬紧了牙关，她能看见恶鬼，却从没有法子捉住他们或是让村里人也能看见他们。

        自己的阿嬷也因为她，与村里人越来越生疏。这般委屈，她从来都是忍气吞声咽进了肚子里，可是现在事关人命，她不能坐以待毙。

        而先前劝她离开的那介老妇，人多寡言的，也被她的儿孙拉着退回了围众的人群里。

        “抓住那个妖女！”

        “抓住她！”

        众人齐声高喊，步步紧逼。黑压压的一片，连影子都盖住了沈清濯。

        她孤零零地立在原地，有心无力地说道：“我根本没有碰那老板分毫，你们为何能说是我害他性命！”

        “你是没碰！可你说的话咒死了我夫君！”老板夫人反斥道，“左右都是死，你说你该不该偿命！”

        “就是！”

        “不能再让她害人了！”

        几个伙计抡起了袖子，举着绳子朝身后的村民道：“今日就将这妖女绑起来，为民除害！”

        他们从来都只愿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沈清濯血丝布满了双眼，攥紧了拳头。要怪只怪她空有一双能看见邪门玩意儿的眼睛，却没有能与之抵抗的能力。

        在这片无数惊恐的面色中，她看见了为己私利而泯灭良心的人性，可注目中唯一被月光笼下有光亮的地方却站着那个罪魁祸首的恶鬼。

        不知何时，本身附在店老板身上的恶鬼，却在不经意间来到了她的眼前。这妇人长相实在令人发渗，她半歪着脑袋，用那双空洞的眼睛打量着沈清濯。

        嘴里咿咿呀呀的，似乎想发出什么声音。而那两只干枯的双手，也随而伸出来想搭在沈清濯的肩上。只见这恶鬼越靠越近，可村里人围得紧，哪能给她后路可寻。

        她踉跄退却了半步，嘴里嚷嚷道：“不要…你不要附在我身上…都是你所为…我不能成为你的替罪羊！”

        但随着脑子一片空白，她什么也记不清了。

        再次睁眼时，天雾蒙蒙的黑。四周寂静得很，听不见任何的声响。

        沈清濯撑起了身子，手上却黏糊糊的，身边尽是殷红的血色。而先前围堵住的村里人，早已携着惊恐神色拖家带口地逃离四方。

        记忆倒退时，她只能依稀见得几道惨叫声，还有心里被恶鬼依附的畅快感。她伤了人，被恶鬼附身后险些杀了想抓住她的那几个伙计。

        她颤抖着，摊开了自己的双手。泪水不断滢在眼眶内，能看得清的只剩下了依稀迷蒙的树影。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眼睛迷蒙之间，面前却多了道人影。

        清瘦又高立，沉稳又无垠。

        这人怀抱着双臂，颇有意味地看着她：“区区凡人，却能让恶鬼共情，有点意思。”

        透过凛冽的月色，听见声响的沈清濯愣了愣，看清了来人的面容。少年身着黑色锦缎的长袍，融进了黑夜里，他的目色冷如刀锋，嘴角却上扬着似乎在回味所见的一切。

        只是一刹那的恍惚，梦中曾反复出现的无端情绪在沈清濯的心底起伏。

        “你又是谁？”

        她可从未在村子里见过生得如此好看的少年。

        半晌未得回应，她突然回过神，连连避开了来人疑惑的眼睛。四处的村民跑的跑散的散，能留在这儿看着她的定不是个善茬。

        “你能看得见我？”景瑜宁拧住了眉，他本不想应，可寻常凡人哪能看见他。

        一听此言，沈清濯急忙闭住了眼。她自知恶鬼失了人性，如同行尸走肉是不能言语的。可眼前这个男子气度不凡，如刃的身姿也不似那佝偻的恶鬼。

        难不成！她突然恍然，莫非自己已经在刚才的争执中被丢了性命了？这地上的血或许也是她的？

        那眼前的少年不就是志怪话本里所说的索命神仙，见她死了就带她离开凡间？

        一想到此，她心里竟是空落落的，就这样死了还真是不甘心。

        她缓缓站起了身，忍着四周迎面而来刺鼻的血腥味，渗渗凉意如针似芒：“你可是替我收尸的神仙？”

        可这辈子就这样草草结束，她仍有许多事情未了。家中还有卧病在床的阿嬷，若她真的跟着这神仙走了，那阿嬷又怎么办。

        沈清濯看了眼冷意凛凛的少年，只得心下一计。话本里不都说神仙大慈大悲的，必会对苍生心生垂怜。

        若是借由让神仙跟她回家，见了阿嬷病重的样子，说不定就会怜悯她，同意让她照顾完阿嬷这辈子再下地狱。

        不及回应，沈清濯试探问道：“临死前我还有一事相求，家中阿嬷病重，若是神仙愿意，可否允我再见她最后一面。”

        话音一落，景瑜宁颇有意味地走近前来：“你带路。”

        可这笑意一闪而过，他的眼眸又如一滩死水。

        月色入深。

        一路上，他们二人气氛冷清。

        沈清濯本以为，话本所言不一定尽信，也许高高在上的神仙并不会随口答应一介凡人的请求。不过，冷面神仙还是信守着承诺，跟着她走向了回家的路。

        “谢谢神仙。”沈清濯轻声道出，“阿嬷说过，未犯下罪孽的人死了就会成为天上的星星，星星若是陨落了，便是到下一世去轮回。但我今日，真的就成了他们口中的怪物，是不是再也没有做人的机会了…”

        景瑜宁听到这话，眼眸里掠过了一道斑驳的明暗。

        两人不知不觉踩着月色，回到了屋前。在很远的地方，沈清濯就看见了屋子前的红色灯笼。阿嬷曾说出行时点一回途灯，终能找到回家的路。

        只是，这盏灯笼下多了一道苍老的身影，沈清濯一眼就认出这是与她朝夕相处的阿嬷。

        阿嬷发髻的银丝隐在灯笼的阴影里，脸上慈祥和蔼的笑容下褪着难掩的疲惫。

        沈清濯心如明镜，阿嬷早就不能自行下榻，如今能守在门前等她回来的只怕是

        “濯儿…”

        一句爱称蓦然触动了沈清濯难以压抑的情绪，委屈的盈盈泪水如贯而下。她努力想睁大眼睛看清阿嬷的模样，眼底却尽收破碎的星光：“阿嬷！阿嬷！”

        阿嬷伸手想牵住扑上前来的沈清濯，却在一刹那两人交错。

        沈清濯诧然，她不是死了吗？难道魂魄与魂魄也不能有所接触？她转身看着守在身后的景瑜宁，心中更有不好的念头徐徐而生。莫非这神仙今日不是来寻她的，而是来接阿嬷走的！

        凡人终是不能与没有戾气的魂魄阴阳相触，她错愕地看着阿嬷，相望却不能相拥。

        如此一想，她更是心中情绪难以自抑。若是所想皆为真的，那阿嬷走了，她又如何能继续在这个村子里活着。

        此时，阿嬷也注意到了沈清濯身上遍布的血迹，难掩疑惑。但她抬眸时又看见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景瑜宁，面色生变，诧异地朝他微微颌首：“妖主，您怎会亲自来了…这是发生了什么…”

        沈清濯听罢，不解地抬起了头问道：“阿嬷，您认识这神仙？”

        阿嬷点点头：“濯儿，他可不是什么神仙，是妖界的主。妖主也是阿嬷上辈子的主人。我本是山林间的一只红狐，得妖主下凡点播助我成了妖。但妖要化作人形还得下凡走凡道修炼，所以这一世，才顺着天命寻了柏岁村的一户人家，做了你的阿嬷。”

        什么？沈清濯呆呆地看着面色慈祥的阿嬷，她如何也想不到和自己生活了半辈子的人前身竟会是妖。

        景瑜宁敛目相望：“楠夫人，如今你凡命缘尽，也该回来了。”

        楠妇人顿了顿，能清晰感受到沈清濯身上散发的血气：“承蒙妖主挂念，亲自到这儿接我。但濯儿…你这是惹了什么祸？”

        “她被恶鬼附身，伤了人。”

        “……阿嬷，店老板身上有一恶鬼，我去求药时想提醒他。谁知那恶鬼生生将老板给掐死了，村里人都以为是我做的…但是…”沈清濯话语苍白，“那恶鬼转身就附在了我身上，等我醒来时，发现伤了店铺的伙计…”

        说完，她将衣兜里被血色染红的药材掏了出来，忍不住看着阿嬷苦笑道，“阿嬷，我一心想给你带回来药…我没曾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濯儿…”楠夫人面露难色，“你也不要太过自责，那些被伤害的凡人是他们咎由自取，他们是做了亏心事才惹了鬼找祸的。”

        沈清濯点点头。

        “阿嬷走后最担心的还是你，你天生命就与其他凡人不同。你若留在这儿，村里人一定会不依不饶的。”

        “阿嬷…所以你就算成了妖怪，也还是会离开我吗？濯儿不愿与阿嬷分开，哪怕你是妖，我也想守护你。”沈清濯心中难舍，就算阿嬷是妖，她也是真心实意对自己好的阿嬷，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听时楠夫人愣了愣，忍不住转身看着景瑜宁请求道：“妖主，濯儿她命不凡，若是独身留在这里要不您看在我的面上，就带我们孙俩一起离开吧…”

        景瑜宁看向了楠夫人，自是明白她的牵挂。不过令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旧部不过下凡渡了个劫，竟有了个自带灵髓的凡人孙女。

        灵髓本应是古神留下的灵器，又怎会化在一介凡人小女娘的体内。

        方才他躲在夜色中看得仔细，沈清濯无意间触动了体内灵髓的力量，吸引了恶鬼，但或许是力量太过强大险些失控。

        若是有妖能夺得灵髓，便有机会能飞天成神。但若是被神仙夺了先机，那他这百年的隐忍就白费了。这小鬼，须跟在他身边。

        “既然是你孙女，那就一同走吧。”

        楠夫人闻言，起身大喜谢道：“多谢妖主！”

        “濯儿，妖主既然已经相允了，你便能和我们一起回沧脊了。”

        “阿嬷…你的意思是我可以跟着你一起走？”沈清濯原本垂着头坐在地上，听见楠夫人所言抬眸掠过一丝惊喜。

        “自然！自然！”

        “楠夫人，恕本君多言，她只是一介凡人，带回沧脊后要看管着她，以防生出事端…”

        听罢楠夫人向景瑜宁佛了大礼：“谨遵妖主之命！”

        沈清濯难掩内心的欣喜，纵使阿嬷是妖，可只要能和她一起，跟在她身边尽孝，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夜色的星光番然交错，她转眸间却看见景瑜宁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那张轮廓分明的脸里却是意味深长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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