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春潮（三）

江雪寒去净化山脉了，云华仙子要给小弟子们讲课，江笠得罪了潇湘，也不好意思见她，只是偶尔来一两次，送点东西。

        这几日，潇湘每天过得像个退休老人，打扫打扫卫生，看看话本子，散散步，听听山里的鸟叫……谁敢信，这是一个芳龄十二的妙龄少女的生活？

        云华仙子每天那么忙，既要带弟子，又要炼器搞发明，潇湘有几次睡不着到处溜达，见她的屋子里半夜还亮着灯，也不想去催文。

        与妖族的谈判在即，气氛也慢慢地紧张起来。

        比如云华仙子的屋子里，今夜也还没有熄灯。

        轻云蔽月，松间风生。

        云华仙子今天去见了师祖，没想到好几位尊长都在师祖那儿说话，就听了好一会儿闲话，什么“小徒孙最近修行有进步”，什么“我家又要添丁了师祖您看看是男是女”……

        云华仙子：……说得跟师祖有透视眼似的。

        师祖乐呵呵地听着，过了好久他们才告辞。云华仙子帮忙送客，最后一个人离开之后，她把院门关上，又拐回来。

        白发红衣的老者坐在堂上喝茶，地上丢满了瓜子皮。一群老头也是战斗力很强，云华仙子拿起扫帚和簸箕，把地扫了一遍，整整倒出去了二三斤。

        师祖放下茶盏，道：“云华，今天怎么来了？”

        云华仙子整了整心绪，把江雪寒的事跟师祖说了一遍，听着听着，老者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方才他已飞快地掐算过，此刻，他摇了摇头：“这是雪寒的劫数，我不便插手。”

        作为一个世界衰落之前的人，他亲耳听说过许久之前的前辈飞升，也虔诚地相信着这些事情。哪怕这漫长的年岁中几乎无人飞升，依然相信着有朝一日，一定有人可以达到天道的飞升标准。

        “所以，师祖？”云华仙子心里有了不妙的想法。

        “你坐。”师祖和蔼地示意她坐下，问了一个似乎毫无关联的问题：

        “你觉得当仙尊好吗？”师祖倒了一盏茶。

        云华仙子不明所以：“是。”

        她曾经很羡慕江雪寒，也渴望着那样的强大力量和无上的荣誉。

        师祖又问：“你知道雪寒为什么能当仙尊吗？”许多年来，他们第一次说到这个问题。

        在这之前，他们都觉得是顺理成章的事。

        把意识用语言抽丝剥茧地表达出来是件难事，云华仙子已经瞬间按自己的理解梳理了一遍，总结道：“因为师兄的修为足以担得起拯救苍生的重任。他也愿意承担这个重任。”

        师祖缓缓地点了点头。

        江雪寒强大而耀眼，仙门世家大多眼高于顶，他却做到了人皆钦敬。许多普通修士无能为力的暴虐大妖，见他拔剑即退。——哪怕战到遍体鳞伤、鲜血流尽，江雪寒也不会退后一步。因为他的背后是无数苍生的身家性命，他不能置苍生于不顾。

        他从来没有半点抗拒，默默地为苍生奉献着自己的力量。云华仙子曾经不无恶意地揣测过：恐怕他所保护的苍生反过来捅他一刀，他也会默默地忍受，然后继续拔剑退妖吧。

        江雪寒是自愿为了苍生战斗的，所以，应当是好的吧？

        现在想想，只是那些压力，如果落在她的肩上，她恐怕是担不住的。

        “还有吗？”

        云华仙子绞尽脑汁，总结着江雪寒所有的优点。师祖一边听一边喝茶，不时点点头。直到她再也想不出任何一个赞美江雪寒的词。

        师祖失望地叹了口气，道：“云华，你既不了解‘仙尊’这个尊号，也不了解和你一起长大的师兄。”

        云华仙子睁大了美丽的眼睛，眸中翻涌着不解之色，瞬息之间，已经想到了很多种解答——在她理解的范围内。

        师祖抬起手，并起二指指了指心口，看着她。

        云华仙子刹那间明白了。

        江雪寒有一颗清净无垢的心。单凭这份心性，就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云华仙子想。

        “云华，你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你想太多，做事情也过于周密。你总是想把事情做得没有破绽、无可挑剔，这样固然有好处，却也有很大的缺陷——它会拖慢你的速度。”

        “但雪寒不是，凡是挡在他面前的事情，他只会去做，不会考虑别的。”师祖沉默了片刻。

        “云华，你记住，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像你的分析一样。坐在仙尊这个位置上的人，想太多，会被压垮。”

        ——他只需要做最强的战力就好，剩下的，宗门会替他谋划，你也会替他考虑。

        云华仙子心中却腹诽道：就是因为想太少，碰到这种事才不好判断嘛。

        原始信息经过江雪寒的视角和他自己的考虑，好像隔了一层雾，如果潇湘给出的确定的证词，她连着手点都不会有。

        但两界谈判在即，不能节外生枝，只好暂时放过青阳宗，暂时让罪魁祸首逍遥法外。

        她想了想，又问：“师兄之事，可有解法？”

        师祖抬手，当空画了四条交叉的直线。

        师祖无意多说，云华仙子露出了为难之色。

        两个叉是“爻”，意思是多算几次就可以推断出结果？还是让她干脆别想了，省省心，让江雪寒自求多福？

        云华仙子皱起眉头，纤秀的手指拈着笔，在纸上漫无目的地画着叉。好好一张机巧构造图，被她画得像刚从稚童手里抢救回来一样，叉叉一个叠一个。

        妖王刚刚给她泡好养生的花茶，从外面进来。见她苦恼，默不作声地过来瞧了一眼。看她在糟蹋自己的心血，就放下茶壶，搬了个板凳凑到她身边，问道：“云华姐姐，你画什么呢？”

        云华仙子没回答。这段时间被迫收留妖王，生怕被人发现扣上窝藏之名，连个白眼都不想给他。

        再说了，这话如果是从那个带露牡丹般的娇美少年嘴里说出来，也就罢了。云华仙子听到面前这个邪魅狂狷的长发肌肉美男子说这种话——他这般模样分明也不算差，这个语气，只觉得一股浓浓的变态味儿扑面而来。

        “收收你的妖气谢谢。”她没好气儿地说。

        这货不知道上哪去了一趟，换了个造型。不仅把一头飞扬不羁的长发梳顺，扎了起来（过程中卡断了她两把木梳，还费了半瓶发油），又用一身朴素而正常的衣裳换下奇葩的露胸马甲，盖住了他豪迈的胸肌，作仙门世家的装扮——这一番操作下来略有减龄感，但也藏不住他那身一看就不像人类的霸气。

        她差不多猜到这货是偷偷围观江雪寒去了。

        妖王虽然知道云华仙子是有心找茬，却也下意识地闻了闻自己的手。

        他要有半点妖气泄露出来，让仙尊或者哪个北斗宗的大佬发现了，焉能活到现在？确定自己没有泄露妖气之后，他又凑过来，脸枕在她握笔的小臂上。

        一个兄贵摆出这样的情态，叫人情何以堪！云华仙子忍不住又想拔剑。

        却听妖王疑惑地说：“你在给家人写信吗？说起来，我还没拜访过你家人……”不如等谈判完了，找个时间，他亲自把聘礼送上门？

        云华仙子一双美目看着他，冷淡中含着些敌意：“说，你问我家人干什么？”是不是江雪寒发现你了？

        妖王瞥了一眼她的草稿纸，努了努嘴：“你一直在纸上写‘父’。”

        哪个“复”？什么鬼？

        云华仙子烦躁地扫了一眼草稿纸，神情慢慢地凝住了。

        一撇一点，一撇一捺。

        确实是“父”。

        “暂且记你一功，”她揉了揉额角，松了口气。“废话少说，今天暂且不砍你。别惹我。”

        妖王顿时有点委屈，仍强作无事，跟她没话找话：“你猜我怎么知道你想给父母写信的？”

        云华仙子os：因为你写字就是这样吧！

        不过她没说出来，思忖片刻，道：“你去说。”

        妖王有点懵：“说什么？”提亲的大好机会这就砸到他头上了吗？

        “谈判中间休息的时候，你抓住机会提点他几句。”

        “谁？”妖王隐约觉得不妙。

        “我师兄，江仙尊。”

        江仙尊啊。妖王有点犯难，欲言又止。

        “怎么，你不愿意？”

        “你又没告诉我是什么事。”妖王道。

        于是云华仙子又把江雪寒碰到的事讲了一遍：“这事必须保密。”

        这怎么说？

        “实不相瞒，仙尊，我怀疑你爹要干什么坏事针对你”，还是“您爸爸有问题，当心着点”？

        明摆着挑拨别人家父子关系，会被砍的好吗？

        宗门上下忙活着，桃源境的运转范围逐渐扩大，覆盖了整个宗门，替代了平日的环境。

        这期间，年龄过小、容易出岔子的幼年弟子都先送回了家。然后妖界的谈判代表才来。

        他们路过的时候，潇湘站在楼上，远远地看了一眼。

        为首之人想必就是云华仙子话本子里的妖王了。看身形，也十分挺拔，倒比旁边风仪端庄的江雪寒还高一点。

        潇湘本来想仔细看看这“泼辣娇柔的小美人”、“带露牡丹”到底长什么样，妖王却在一众妖属的簇拥下威仪赫赫地走了，她连脸都没看到。

        虽是桃花粲然的春日，却也有寒泉暖阁。

        江雪寒住的地方一朝扩大了数倍，目之所及皆是精雕细琢的汉白玉。中庭一方洗心池，旁侧是雕琢精美的回廊，一座名为“梳心阁”的楼阁拔地而起，看得潇湘呆了半晌。

        “世界衰落之前，宗门便是如此模样。”江雪寒淡淡道。

        他抬步向前，背影染着疏疏落落的月光，潇湘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原本就应该生活在这样无尘无垢的世界里，而不是那方连墙根都长着苔痕的旧院子。

        她忽然很想知道“世界衰落”是怎么回事，却忽然发现，除了江笠以外，再无一人可问。

        潇湘有点受打击，在桃源境里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转。

        不期然，看到了一个在廊下赏月的陌生人。

        这人穿着十分清凉且妖娆，想必是来谈判的妖族。她脚下顿了顿，走向另一个方向。

        春夜之月高悬天际，桃花落了满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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