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东市
大魏朝建永十六年，二月初七。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风雨渐渐消停，天色将明未明，泛着一点白。
王城璟都有一百零八坊并东西两市，市里做买卖的人多，是整个璟都最先醒来的——说“醒”倒也不准确，大魏承平日久，宵禁早就不如开初严苛，“水门向晚茶商闹，桥市通宵酒客行”才是常态，今年更是。
建永十五年，左相挂帅东南道行军大总管，过弗稽岭，攻拔南胡北路边城窄索，又三月，趁势挥师连陷十五城。九月，南胡重镇建泉城、王都安南邸陷，南胡王高翎殉国，其子高焱持白幡以降。自此南胡归顺，弗稽岭全境纳入大魏朝版图，南境再无边陲之患。三军凯入，龙颜大悦，受俘大祭安排在太庙，献俘那日璟都万人空巷，都要沿着苍龙大街一睹盛事——大魏苦南胡边患久矣！
边患既平，连带着年节也过得格外舒坦快活。璟都年夜街头的焰火都比往年亮，杂耍艺人的花样儿也比往常多，再加上春日宴后南来北往的使节泰半还未离都，预备春闱的书生又纷纷进京赶考，街头巷尾比寻常更热闹些，自然不足为奇。
东市春来客栈的掌柜起了大早，打着哈欠靸了鞋走到后院。院里的伙计正吃劲地搅着辘轳，嘴里骂道，“娘的，今天怎么这么沉啊？”
绳索咯吱咯吱地绕上来，掌柜往脸上泼了一捧冷水，斥道，“还有劲骂娘，看来也没有你说的那么沉——你小子动作快点！休想滑头躲懒！”
“不是，掌柜，今日这个是真的……”伙计抬头看向掌柜的方向为自己辩解，却对上了一张因惊恐而扭曲狰狞的脸。他下意识低头，瞥了一眼绳索绞上来的东西。
那一瞬，周围的人、景象并着他自己全都静止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撒开的手。绳索瞬间展开下落，他向后退开几步摔坐在地上，五官六感还没完全归位，只听见自己嘴里发出的惨叫声。
“啊——”
有重物砸进井水里，“噗通”一声。
掌柜和伙计面面相觑了许久，才被从客栈里陆续跑出来的其他伙计和客人扶起来。“井、井里……人……”掌柜哆哆嗦嗦地找不回说话的语调，“快报官！快去！”
整个客栈都叫那伙计一嗓子从梦中嚎醒，客人们纷纷围观，下楼的下楼、探头的探头。
金吾卫来得快，落在水井里的人再度被捞上来，有几个金吾卫当场就吐了。泡过的尸身不好挪动，遑论抬回去，打头的皱了皱眉头，简要地吩咐几句，立即便有人动起来，控制现场的控制现场，验尸的验尸，客人们都被留在客栈中逐一询问。
惊慌失措的人太多，谁也没注意到，从二楼角落敞着窗的客房窗里跃出个穿翠色衣裙的少女。她坐上墙头隐在树后远远睨着这些人，嘴里叼着根草，微微下垂的眉眼显出点无辜和天真，有些嫌弃地自言自语道，“所以说蠢货就是蠢货，自缢就可以了，干什么要扔进井里去，多麻烦啊，真是画蛇添足。不过也无所谓咯，反正总要有人做替死鬼的。”
这叫金吾卫围得水泄不通的客栈拦不住她，说完这话，她谁也没惊动，一闪身就不见踪影了。金吾卫惯例要布哨屋檐，一组金吾卫刚带着刀攀上房顶，眼尾一扫正看到这一幕：她这身法十分邪乎，不是翻墙跑的，真是原地一眨眼人就没了。
金吾卫神色一凛，“坏了，快报将军，无妄间的人在这里。”
及至正午，客人们被困了半天，已经十分烦躁。掌柜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只能在金吾卫和住客之间做个左右为难的夹心饼。
若是寻常案件，不会耽搁这么久。但是事涉无妄间，就只能等无妄间的人来处理——否则倘若放走了什么咒术幻术这术那术的要紧线索，这个后果没人担得起。
好在雍都无妄间与凡世的大魏这些年相安无事，低调得好像不存在。
掌柜心想，妈的，晦气，管他“无妄间”“有妄间”，这么些年了都没有屁事儿，怎么这有一件，正好就让自己遇上了呢？
金吾卫迎进来一行人，他瞟了一眼，心说哪来的孙子这么大排场，能不能先给爷爷把正事儿办了？要开门做生意的！
金吾卫的人见掌柜半死不活的样子，喝道，“大胆！见了秦将军还不行礼！”
掌柜半死不活地睁开眼，面前站了两个人，一男一女。
带刀的金吾卫眉下一双笑眼，看服饰就知道品级不低，抬手止住了兵士的话头，“是我们来得晚了，掌柜莫要见怪。”
掌柜扑通一声跪下去，“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见过秦将军，见过……”
他话到一半，卡住了——跪得太快，不知道秦将军身侧跟着的姑娘是谁。
秦度开口，“这位是开平府的向晚姑娘。”
开平府还在，但跟大胤年间有所不同，如今相当于“无妄间驻璟都办事处”。这姑娘淡淡和他点了个头，眉目清秀，熏香好闻，但邪乎。
掌柜讪讪，把一行人引到案发的后院。他不想再看一次，自觉退了老远。
秦度来之前打头查案的金吾卫报了死者的信息，“张敦，邺城人士，来赶考的贡生。”
仵作在几个人眼皮子底下重新验了一次，感觉自己快吐了，这三位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死于子时，溺亡。”
秦度一手扶刀，一手捏着下巴，弯腰细细打量尸身，指甲劈得很厉害，可是指缝没有青苔、泥渍之类，只有绳索碎屑。“奇了。这人是先溺死了后吊进去的，简直多此一举。说来……这手段像是寻仇啊？可这位张兄一个才进京不多久的书生，哪里来的这样的仇家？”
开平府的向晚没接话茬，扫了一圈，“此处没有咒术痕迹。”
客人们都说昨晚风大雨大，没任何异常，这位向晚姑娘协作金吾卫公务，毫无异议地跟着他把后院全都摸了个遍，又一路摸进客房。
掌柜跟屁虫似的在身后解释，“小店生意向来是很好的，天字号上房——”
先前哑巴似的向晚姑娘一回头，“我们不是来住店的，不看天字上房，要查死者住的房间。”
掌柜愣了，“姑娘，是啊。他就住天字第三间啊？”
向晚一顿，“你确定？”
秦度不明所以地问，“住天字上房，有什么不对吗？”
向晚沉声道，“秦将军，张敦一个来京中赶春闱的贡生，为什么有钱住天字上房？还一住住了小半月？”
世家出身的秦将军不知人间疾苦，没想过这个角度。让她说得一怔。
天字第三间的门一开，里头的陈设映入眼帘，经卷笔墨整整齐齐罗列一桌，文房四宝都是普通货。衣柜打开，里面的衣服也收拾得整整齐齐，不是什么好料子，也不坏，就是读书人穿的那种，式样和花色也都平平无奇，整洁体面。
两人在里面转了一圈，认为这位书生兄弟平平无奇，只有掏得起半个月天字上房这一点可以作为线索入手查一查。
当然了，主要是秦度自己认为，这位开平府请来的外援像个哑巴。秦度把这沉默理解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不好多说。
天字第三间转完，门一合上。哑巴略一偏头，开口了，“那个跑了的住哪？你们说是无妄间的那个？”
“天、天字第五间。”掌柜一咬舌尖，下意识又跟了一句，“也是个书生，还挺俊俏。”
向晚闻言，目光在他脸上一停。
掌柜心里已咯噔，他也不知道方才怎么就秃噜出了一句废话。
好在这姑娘摄人的目光又很快移开，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去开门，少废话。
天字第五间打开，里面没一点人气儿，摆设严丝合缝地保持在原位，床褥平整得像是没人用过。
秦度明显感觉到，一瞬间这位向晚姑娘那什么都不大上心的劲儿散了。
“你刚说什么？”她问掌柜，“住这里的是个书生？”
掌柜讷讷点头。
向晚骤然回身，清亮的目光逼得掌柜不敢直视，启唇吐出一句：
“你撒谎。”
掌柜没来由地身子一软，险伶伶地把住门框才没让自己瘫成一坨肉，“小人哪敢啊！”
秦度一手扶刀，目光飞快地在两人之间来回一扫。一个是外援，一个是报案人，他心里也没偏袒哪一方的意思，扶了掌柜一把，开口问向晚，“姑娘怎么知道的？”
“我能……能隐约闻到一点，但不敢确定。”向晚猝不及防这样一探，立即就从掌柜的反应里知道他没有扯谎。她换上一个自以为温和的表情安抚掌柜，“只是试探一下，对不住了——怕是有人布了幻境，或者用了类似的术混淆视听。这位掌柜就被影响了。”
秦度一惊，“能否请姑娘代为探查一番？”
这姑娘却一摇头，十分坦白地说，“我不通此道，只是偶尔见过。方才连术法的痕迹都得诈一诈掌柜才能判断。”
秦度正要忧心，却听她略一沉吟，补了一句，“但我认识一个人，能帮得上忙。”
https://fozhidaoxs.cc/book/38588058/63727919.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fozhidaoxs.cc。顶点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m.fozhidao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