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话

惊蛰缩回伞下，嗔道，“这雨怪冷的。”

        钟筠扫了一眼风向，不着痕迹地将伞往她那边倾了一倾。

        方才那一瞬剑拔弩张的对峙就轻轻揭了过去，仿佛从没发生过。

        这老冯不知怎么，上山时还好好的，下山时却不大正常，好好的步道走着走着，拐进了林中小径，自己走得跌跌撞撞，弄得身后两人也苦不堪言。

        林中不便撑伞，两个人最终都让夜雨浇得湿透。脚下踩着的石块不稳，惊蛰跟着晃了一下，钟筠在她身后，见状一把扶住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前面那个踉跄的身影，“老冯是不是……不能夜视？”

        惊蛰借着他捞的那一把稳住身形，立即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不能夜视，所以从平整宽敞的步道，踩进了湿滑泥泞的小径，又阴差阳错踩进了水中。初春乍暖还寒，水性再好的人跌进冷得刺骨的水，十有八九也要转筋。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这幻境的关窍恐怕就在这里。但此刻分明还不到仵作推断的时间，他这是在林中转了多久？

        眼见着老冯在林中走得越来越深，离步道越来越远，惊蛰停步回头问钟筠，“我记得抱岫山半山有深潭？”

        钟筠颔首，但他沉吟道，“潭在后山。”

        惊蛰又问，“是死水还是活水？”

        “流泉深潭，是活水，与桑乾河相通。”

        “他这样的情景，不是溺在深潭就是山下河畔，”惊蛰看向钟筠湿透了贴在身上的鸦青色宽袍，似乎瞬间失去了耐心，当机立断捻起犀香就要开门，“别跟着他转了，我们去潭边等着。”

        “别急，”钟筠轻轻挡住她的动作，眯眼打量着四周，“林中有阵。”

        惊蛰闻言一顿，伸手在虚空中探了一把夜风，有些讶异，“倒还真是。”

        “不要紧，”惊蛰反手抓住他，单手开了阵门，问他，“你信我吗？”

        钟筠未置可否，只是垂眼看她。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惊蛰指节一扣，“我就当是默认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他被惊蛰握住手腕引进门时只在四起的罡风里眯了眼。湿透的衣袍贴在身上叫风一吹，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他立在潭边看向惊蛰，见两人俱是湿衣湿发，又转开眼打量了片刻四周，指向几步外的一棵古树，既能掩藏行踪，又能观察周遭，还能遮风挡雨。

        树冠密密匝匝地把雨遮去，钟筠随手起了个火堆，低眉拨着里头的树枝。

        “让我猜猜，”火光明明灭灭，惊蛰打量了一会儿那个赏心悦目的侧面，不动声色地蹭到他身侧，“在想璟都东市那桩案子是不是？怎么那么巧？都是雨夜。璟都今年春天的第一场雨，又恰是那日殿上献舞之后。”

        她把“雨夜”两个字咬得很重，神情很冷静，但扣在膝上的指节冻得有些发青。

        “太显眼了，反而刻意。”钟筠把火堆拨得更旺，听这语气是真的不怎么在意。

        惊蛰有些意外，“我还以为此时就轮到我用尽全力自证清白，你一个字也不信。”

        “你也根本没想过自证吧？”钟筠低笑一声，把手上的枯枝扔进火堆。他看向她，神情依旧很温和，“此刻我信不信你，并不重要。毕竟我不知道怎么走出这个幻境。除了信你，我也没有第二种选择。不如聊点别的打发时间。”

        惊蛰当然没这个打算，多年漂泊，早过了纠结别人信不信她那个阶段。自从进来发现这个幻境被人动过手脚，知道有人算计平南侯府，她还是这算计中的一环，她就已经决定了要把这个人找出来扒皮喂狗。不过此时尚不到算账的时候。她唇角一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老冯他……会怎样？”

        “我们入得幻境，是为着看看幻境主人有没有什么未竟心愿，并不能逆天改命。”惊蛰不意外他有此一问，“正如你先前所说，心怀冤屈妄念的，就开一道门送去雍都，今后无论是出雍都还是入轮回，端看他自己的造化；倘若没有，他自去轮回。”

        钟筠闻言，忽然想起昨日在《闲抄》里读过的那一段关于人鬼神仙的叙述。他试着问道，“雍都……很难出吗？”

        “也不一定。有人容易，自然也有人困难。”惊蛰想了想，坦然相告，“不过能够随意进出的人确实很少。世子你博闻强识，想必对雍都还是有点了解吧？”

        钟筠颔首。

        大魏之前，乃是大胤。大胤朝设“开平府”，不仅根据日月星宿卜算凶吉，还养了一批能人异士，处理各类怪事——神仙现世大多也不为祸，因此这批人就是专管出来祸世的魑魅魍魉。

        不仅如此，连皇家子嗣出生，也要开平府的人来卜算一番，再探其灵脉。府司当初的尊荣，不难想象。凡世的人家，谁能当府司一句“有缘人”，就能吹个半年；要是家里有孩子直接挑进去给府司教习，那更是光耀门楣。

        不过府司到底是沾染红尘，人气儿沾多了，仙气儿就没了。开平府司在朝堂上掺和了一脚，几乎直接导致了大胤持续数十年鬼魅横行、战乱频发、民不聊生的局面——凡人一生，年过七十古来稀。数十年的动乱，又需要多久恢复生息？

        开平府出来收拾残局，折了许多高手，但还是没收明白就没落了。到了如今，府司冷清成那样，只能说是自食恶果。

        因此闹了一段时间，横空出世了一位奇才，有人说那是仙君降世——但也无从考证。

        总之，他清理了不少恶鬼邪祟，清着清着却发现在成为魑魅魍魉之前，这些人都是心怀执念的普通人罢了。普通人没有功名，做不了官；没有神通，成不了神仙。倘若有什么执念之事，那也只好做鬼才能有点机会了。可见为鬼者，未必皆恶。

        这位大能发愿世间清平，于是倾毕生修为，在雍都辟出一方天地，称作“无妄间”，将这些心怀执妄的人或鬼暂留其中，慢慢度化。

        天下就此太平了百十年，后来凡世中原改朝换代，大胤成了大魏，天下也改姓了周。

        “那，后来呢？”

        钟筠听她有此一问，轻轻一挑眉，有些讶然，“姑娘不就是雍都无妄间的人？难道不知道？”

        “我不过是个喽啰，不知道也不奇怪吧？”惊蛰摸了摸鼻子，又理直气壮道，“你快讲。”

        “好吧。”火堆烧得很旺，钟筠放下拨火堆的枯枝，“后来的事，记载不多。确切的事只有一件，大魏太初十一年，不知何故，雍都再开，鬼魅祸世。

        “那……仙君不管的吗？”

        “或许他原本就不是什么仙君，只是个凡人，再修为精纯，也早该寿终正寝。”钟筠无意识地转着扳指，火光映在他眼中，“大魏不忍见黎民百姓受百鬼夜行之扰，派了一支精兵前往，领兵的是钟氏先祖。”

        “唔。”惊蛰想起这一茬，闭了嘴。

        糟糕，不该叫他讲的。这……这叫什么？

        我和我想泡的男人有血海深仇？

        这是他娘的什么样的好运气？

        他不会想起来这事儿迁怒我当场和我干一架吧？

        她正慎重思考到“我和钟筠打一架能不能打得过”，就听钟筠淡淡地开口，“关于太初十一年雍都这一乱，正史野史，众说纷纭，没有定论。有许多说辞互相矛盾，当不得真。”

        “嗯？那是什么意思？”

        “大概只能说明，那是个十足的乱世。”钟筠一垂眼，“遭殃的是百姓。”

        “难怪你知道得清楚，见到我燃犀也不意外，原来算是家学渊源。”惊蛰想起这两次乱局最终恰好都是钟氏出面平定的，挑眉笑道，“如此看来，你我在此相遇，也是冥冥之中一点机缘？”

        钟筠闻言也不反驳，只是很温和地笑了一笑，捡起枯枝将火堆拨得更旺了一些。

        惊蛰随口问道，“现在几时了？”问完又想到，两人已经在外面转了不知多久，林中既无刻漏，雨夜又无月影，如何判断时辰。她摆摆手，“算了。”

        不想钟筠答道，“约莫戌时两刻。”

        听着快到戌时三刻，惊蛰笑开，“有点儿门道啊世子。”

        钟筠没多说，只问，“这方幻境是主人未竟的心愿。方才来的路上我们推测，老冯此来寺中是为妻女求福……”

        钟筠话没说完就噤了声，侧眸与惊蛰对视。两个人都听见了脚步声。

        果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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