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尊座
尊座走得无声无息，连她也不知道。沅芷在几天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晚院中动静那么大，又是摔碎杯盏、又是掉了峨眉刺，就算是她原本遣散了侍女，也不该完全没人察觉。
她回过味儿来想到，大约是尊座早做过安排。
韩晔再来她院中时，沅芷出于某种她自己也不太明白的动机避开了他的触碰。
她以为韩晔会大怒，谁知没有。韩晔只是愣怔过后收回手笑了一笑，依旧在她那里用了晚膳歇下了。
之后韩晔有段时日没去过她那里。
沅芷坐在院中看北雁南飞，一看就是半天。她有大把时光可以浪掷，偶尔会好奇尊座忙什么事，为什么久不出现。
顺便也琢磨自己的处境。
沅芷不够格参与什么暗生意，对于雍都无妄间知道的不算太多。她只知道，主事其实有三位，以鬼主为尊。鬼主司莲，坐镇雍都；座下有司典的鸦九和司录的惊蛰。司典掌刑，说一不二，是雍都的法度与秩序；司录手上有一样东西，称作“未已录”，同阳世三间的户部差不多，阴兵鬼吏，生魂死魄，都要在未已录上造册。
这一代的三位主事个顶个的行事低调，她在明月楼许多年，也不知道司录长个什么样子。这样想想，那夜司录在韩府现身，又同她说了那些话，就显得格外耐人寻味。
沅芷是个直性子，她辗转反侧，把这事日思夜想，觉得找着合适说话的机会就一定要问明白。
她不算聪明，但也绝不是蠢人。沅芷很明白司录不是会做无用功的人。她文不成武不就，自问不算出色，否则不至于明暗不靠，辗转零落，如果说有什么特殊之处能得司录青眼，大约是自己还有点用处。
但是是什么样的用处，能劳动尊座亲自现身？
所幸尊座没叫她揣着这样的疑虑等太久。
她只记得去岁秋冬骤冷，她左右无事，索性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有日醒来时榻前坐着个人，见她睁眼，顺口说，“醒啦？”
她一下子醒了困，翻身一骨碌坐起来，道，“尊座？”
那张脸同记忆中并无二致，笑起来时有点少女的天真，“等久了吧？”
她把问题抛出来时对方也没感到惊讶，“看来你这段时日闲着，还是动了脑子的。”
尊座靠在她榻边，没看她的表情，手里扯着她打的络子玩儿，“我听说韩晔最近不怎么来你这里了？这可不行。他要是彻底冷落你了，你就没戏唱了。”
沅芷注视着司录，缓缓道，“是，我明白了。”
她用了点手段，没花多久就重新获得韩晔的宠爱。韩晔大约是得了趣，偶尔也会在温存时分对她说，“正妻怕是不可能了。不如替你找个清白人家认你做义女，你嫁给我做平妻。”
沅芷就缩在被子里娇嗔，“那怎么行。叫大人这样为难，我怎么忍心？”
不知道是那话她说得太心不在焉，还是韩晔这样的人字典里就没有“一心一意”，总之谁也没把谁当真。韩晔说完了转头就忘，躺在她身侧，轻微的鼾声总是很快就响起，持续一整夜直到小厮叫他起身上朝。
韩晔再带着她出入一些璟都公子哥儿的私宴时，也不再轻易主动把她借给谁。但若有纨绔来要同她喝酒，韩晔就像寻常一样不说话，是默许的态度。
平妻？
呵。
那个瞬间她觉得很厌烦。这些人生来就在高位，可他们一天到晚在干什么呢？他们把手伸向她这样的蝼蚁，只因为她们柔弱可欺，踩死了也不值得一提。
沅芷那时候还不明白许多事，比如这些人模狗样的公子哥儿愚蠢的快乐。她只是会想到那日司录说“但是呢，也不能让他太喜欢你，不然我下一步棋不好走。你明白吗？”
这样的状态，大概对尊座来说就是好的吧。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再次见到尊座，那少女笑着说，“你果然很聪明，一点就通，做得不错。”
之后沅芷按着司录的意思，安排韩晔同司录见了一面。
无妄间对大多数人来说，更像是话本故事。甫一见面，韩晔其实是有点害怕的，但基本维持了表面上的稳重。司录说服他也没花什么工夫，韩晔原本就是一心钻营的人，光复门楣的许诺何其诱人，他不可能拒绝。
司录大人离开前韩晔拿出一个开玩笑一样的语气，试探着问，“传言尊座手握‘未已录’，还随身两样神兵，‘未已录’是不敢肖想了，但这神兵赫赫威名，不知小可有没有荣幸能见识一二？”
司录转身似笑非笑地看他，“韩大人看起来斯文俊秀，也关心我们这些糙人打打杀杀的事情？”
操心的事情太多容易变成死人，毕竟死人最能保守秘密。司录顶着那张少女的脸，威胁点到即止，有种天真的残忍。
韩晔品出那点弦外之音，陪笑道，“哪里哪里，尊座抬举了。”
司录行了个标准的大魏女子礼，“如此，我就恭候二位的佳音了。”
那天起韩晔对沅芷客气了许多，几乎是有求必应。不过沅芷其实也没什么所求，只要韩晔不烦她就行。
她其实理解韩晔这种恐惧，司录是无妄间开了灵窍那一系，随随便便也能碾死他这样的人。他怕司录正常，怕她大约是连带。毕竟沅芷是司录留在他身侧的耳目。
按着计划，她在一次私宴上搭上了柳喆任，那夜她喝多了，韩晔顺水推舟地让她歇在了柳宅。
柳喆任新得了美人，十分宝贝，直到这美人把峨嵋刺抵在他喉间，要他替她做一件事。
沅芷欣赏着柳军爷那个惊恐的眼神，十分满意。
带刺的野花儿漂亮还香，但是也扎手吧？
她忽然明白了那些公子哥儿摆弄她们这些可怜人的快意，对他们来说，今夜是哪个姑娘作陪恐怕根本没区别，要紧的在于他们可以这样做，而她们只能俯首听命。
沅芷把阵图丢给柳喆任，撤了他颈上的峨眉刺，“你找个人把这事安排妥当，平南侯父子年年上山，他只需要把阵布好，别的都不用管。”
柳喆任畏畏缩缩。
“放心，成王败寇，只要你找的人靠谱，这火烧不着你。”沅芷把亵衣丢在他身上，赤足往外走，“我住哪？”
尊座在柳宅也露面过一次，只询问了柳喆任他找的是什么人以确认对方是不是值得信任。
那之后沅芷再没见过她。
算起来她们一共也就见过四次面，沅芷浑浑噩噩数年，这一段时间才像是真正活着。她琢磨明白许多事，却唯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轻易就相信了司录，替她卖命，替她赴汤蹈火、搅动风云。
沅芷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眼泪淌了一脸。她抹了一把脸和下巴，把眼泪擦干净，看着世子启动过的机括。
世子在她面前毫不掩饰机括的存在，想必不是外面还有人把手，就是这机括另有玄机。
她倾向于两种都有，不想在这样的事情上冒险，最好的方式是等待。
钟筠从暗室出来时，天刚蒙蒙亮。今天清晨有点起雾，他立在廊下，极目远眺也只看得见远处钟楼。
他叫小厮给他递酽茶。小厮有点担心地问他，“世子，您这怎么了？一夜没睡了，您快去歇着吧。”
“不妨事。你先下去吧。”钟筠冲他颔首，又补了一句，“叫院中的人也一并退下。”
小厮应了“是”。
待小厮出了院子，又等了片刻，钟筠才道，“檐上的兄弟，请出来叙话。”
那日明月楼引他去后头小院的年轻男人闻声落了地，抱着刀看钟筠的表情有点诧异，“你知道我跟着你？”
“自然。”钟筠语气平静，“殊夏兄弟，敢问你们惊蛰姑娘现在何处？”
“我不知道。”殊夏闻言一怔，“惊蛰姑娘甚少同别人交代行踪。”
“昨夜我们夜探柳宅，她去引开追兵，到现在也没露面，我”钟筠迟疑了一下，没把话说完，“已经过去一整夜了。”
这事殊夏是知道的，闻言宽慰道，“世子稍安勿躁，再等一等。许是惊蛰姑娘有别的事要安排。”
“沅芷现在这里，我一时抽不开身，能否请殊夏兄弟前去查探一二？”钟筠道。
殊夏眉心一蹙，钟筠的担心不无道理，何况惊蛰眼下的凶险处境没人比他们兄弟更清楚。但他犹豫片刻还是道，“昨夜是我兄长跟随姑娘左右。姑娘交代过，务必保证世子的安危。既然世子在此，我现下就不能离开。”
钟筠心里一动，“保证我的安危？”
“是的。”殊夏板着一张清秀的脸，“姑娘交代过，要是出了意外就别想着再回雍都了。”
眼看殊夏不松口，钟筠只好转回屋里，给自己斟了一盏酽茶。
惊蛰做这样的安排他可以理解，如今他们二人关系微妙，惊蛰心里有别的打算没对他和盘托出，这他明白。
奇怪的是……他总觉得这就好像她比他更了解璟都此刻的凶险，但执意不让他涉事太深。殊夏在这里半是监视半是保护，说起来并没有恶意，但这种不在掌握的局面却让他罕见的感到一丝焦虑和被动。
钟筠连午饭都没怎么用，他靠在小榻上，一边灌酽茶吊着精神一边翻和无妄间相关的那些抄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是秦度把他摇醒的，“嘿哟兄弟你怎么还睡在这儿啊？出大事儿了你也睡得着！”
钟筠坐起身，头还是木的，嗓子也有点哑，揉着太阳穴问他，“你怎么在这？”
“你听说了吗？昨夜柳宅走水了，听说是明月楼的人做的，柳家自己去报的官，还说此人跟无妄间有联系。”秦度站在他榻前，神色焦急，“惊蛰姑娘怎么办？明月楼肯定得查。你快点儿的吧你！再晚来不及了！”
钟筠一下子醒了，他伸手拦住秦度，“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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