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噩梦

只见她后背刀伤纵横交错，小的不过寸余，大的足有一根手指长，李小想起刚捡到她的那天，她本是去北郊采药，然而行了大半日，药草没找到却在积雪下挖出了一个人，背朝上，面朝下，不知死活，身下的白雪血色斑驳，腥气弥散。

        血光之灾，必然非仇即怨。她孤身一人，哪里遇见过这么可怕的事情，吓得转身就跑，带着余温的一只手恰在此时，不偏不倚地抓住了她的脚踝，她惊疑之中停住了步子，回身一瞧，趴在雪地间的人，原来是个女子，她这才放下了警惕。

        人是她跋山涉水背回来的，说来也奇怪了，无知无觉地躺了半个月，嘴巴却闭的死紧，撬也撬不开，汤药喂不进去，她本以为这人八成是救不回来了，谁知道在给她上药的时候，一个药囊从她怀里掉出来，素白的面料，没有什么绣纹却让人无端觉得清润，里面装了七八粒药丸，不过米粒大小，被人炼制的很均匀，能看出来良苦用心，李小死马当活马医，没成想那几粒药香甚有奇效，没几天人就醒了。

        “多谢姑娘。”那日她靠在床上捧着杯热水，一口气喝了半天，身子才有了力气，随口道了声谢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李小见她能说话了，总算松了口气，但她总不能救了人，还一口一个姑娘的叫着吧。

        女子微微愣了一瞬，才毫无起伏地道：“旌奴”

        奴字一般都是大户官宦替家奴取的缀字，她不由又问了一句：“你才多大就为奴为婢了，家里境况不好？”

        旌奴听了垂下了眼睛，抬手擦了擦嘴边的水渍，眸波清淡，语声冉冉，听不出喜怒悲戚：“我家远在京郊，只是我不讨父母双亲喜欢，父亲又好赌，为了应付那些上门讨债的博头，他们才将我卖给了一位富家老爷做丫鬟，半月前，这位老爷在货运走商的途中被一帮匪徒盯了哨，这才遭致杀身之祸。”

        惨淡的身世被她说的无关痛痒，但在李小心里却升起了同情之意：“那你可有去处？”

        旌奴茫然地摇了摇头，寒风乍起，她忽然觉得天地空茫，无处可去。

        “你若还没想好去哪儿，可以暂住我家，待你想好了去处再做打算这样如何？”

        俩个萍水相逢的人同居一处，正所谓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旌奴生的瘦弱，力气却似乎用不完一样，医馆里的粗活重活她一人全担，倒比多了几个壮汉还方便，虽然有时候说话不知轻重。

        自那之后，她每日强撑着一丝清醒自己上药，从来不用旁人多费心照顾。李小也从来不知道，她身上还有这么多陈年旧伤。这简直就是从刀山上滚了一遍，李小下意识别开了视线，伤疤尚且触目惊心，可想而知当时该是何等惨烈，旌奴一把将衣摆放了下来，脸色稍微缓和了些。

        不知道是不是李小的错觉，她有一瞬间觉得，那双平淡无奇的眼睛有寒芒乍现。

        “你真是富家的奴婢？”李小躺在外面，盯着漆黑一片的屋顶，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俩人时常在睡不着的时候，聊上几句心里话，像那些闺阁小姐的秘密，不可被旁人听。

        旌奴虽然身子瘦弱了些，力气着实不小，一个人能扛起两袋米还能步履生风，穿堂过院，有时候说出口的话难听也很有道理，医馆表面上是李小在操持，一遇到事情旌奴总是能先她一步挡在前面，仿若跟着她走，即使是蒙着眼睛也安心。

        “那你父亲真的是病死的吗？”旌奴没有回答，李小也没有回答，一时间，屋内又静了下来，俩人心照不宣地不再试探，既然都有不能说的事情，何必再强人所难。

        “旌奴，你不会怪我吧？”李小话锋一转，心里有些发虚，但凡是个人吃尽了生活的苦痛，总会心生埋怨，更何况这份痛苦本不该她来承受。

        听着她忽然一本正经地叫自己，旌奴被她问的一怔：“什么？”

        “你本可以逍遥自在却被我绊住了脚，我若家境富足也就罢了，偏偏连累着你一起吃苦，你若不愿意就……”未等她说完，旌奴手下一紧，李小微微吃了痛，豁然抬头看着她：“你我亲人相称，哪有受牵累的道理？”

        听了这话，李小反倒笑了出来：“你别怪我说话直，这世上血脉至亲还隔着一层分寸，你我终究没有血脉这一说，也总会觉得保不准那一日你突然就不见了，又剩下我一个人，我就是想要你一句话，你是想留还是想走？”

        一句话石沉大海一般，旌奴沉默了半响，只觉得握着自己的那双手，冰冷透骨，或许是很在意自己的回答，紧张中微微有些发抖，她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自己终有一天是要走的，或许会跟她好好辞别，或许会悄无声息，这些都由不得她来控制，但是未知的事情多想无益，除了伤神又能把控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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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京的白鹭山峰高奇峻，断崖居多，夏时云雾缭绕，山峦叠翠，白鹭山有一座白鹭观，在帝京远近闻名，凡有心愿未满的人，不论是百姓还是权贵，都会赶在白鹭观关门前拜上最后一炷香，观内的香火春夏秋冬从未断过，据说灵验的很。

        可那天乌云蔽日，观内有求必应的神佛，仿佛被漫天落雪蒙了眼睛，看不见山顶峭壁前那被人死死按在地上的她，两个僧侣打扮的男子，手臂粗壮，劲力浑厚，四只手铁爪似的按着她的肩头，任凭她在雪地里挣扎。

        身下是白鹭山顶的悬崖断壁，两面高耸入云的山壁，相对而出，立在沧河两边，透着高于万仞的险峻，几颗石子随着挣动，噼里啪啦掉了下去，转眼便无影无踪，几步之外的地方，一辆马车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倒在地上，腿被车辕压断了，忍着剧痛朝她爬过来，拉着她纤瘦寒凉的手，想将她护在怀里，形容狼狈，神色却异常决绝，一枚铁钉破空刺进了男人的喉咙，脖颈上血如泉涌，转眼就在身下汇成了一滩血泊，浸透了黛青色的常服。

        她看着那只手，从自己手背上滑落，一双眼睛被血光映的通红，挣扎的更厉害。

        那男子瞧见她目呲欲裂的模样，狞笑了两声，狭长的眼中痛快之色，肆意张扬，一条袖口被风一吹，空空荡荡地飘了起来……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北齐好风光。”难怪会养出这么多不知死活的人。

        “知道这是什么吗？”男人左手袖口滑出两枚铁钉，通体银白，敛着阴沉沉的寒光。

        透骨钉，专封习武之人的内息，一旦入体便是废人一个。

        还未及她反应过来，背上一股大力袭来，不迅速却阴毒猛烈，透骨之痛本就锥心，男子却以极缓的速度打穿了她的两侧肩骨上，细小的眼角敛着恶毒的寒光，剧痛来的浪潮压顶，似一柄利刃在胸腔里搅弄，片着骨头割着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意识顿时黑了一片，一口雪沫呛进了口鼻，剧烈地咳嗽起来，饶是疼的一身冷汗也没哼一声。

        “有骨气。”男子见不得人骨气硬，面色陡然阴狠，踢开她紧攥成拳、青筋毕露的手，两枚透骨钉，扎进了她的手脉中，缓慢的动作绣花一般耐心细致，每深入一寸，都要拧上几下，穿筋透骨，直到全部没入皮肉，这才一脚将她横扫了出去，亲眼瞧着她如一片枯叶，坠落深崖……

        波涛汹涌，怒江奔腾，呼啸着冲进耳朵，呛进了肺腑，旌奴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坠入深水的窒息感紧紧绞着咽喉，让她恍惚间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无意识地大口喘着气，却怎么也不够用似的，若李小此时在这儿会骇于她脸上的深重戾气，那是乱雪中一条人命的债。

        一个酒袋迎面砸了过来，旌奴忙收心敛神探手接住，神色有片刻的空白，只听李小的声音清晰从窗外传来：“别在梦里纠缠了，快起来吃饭，一会儿替我去趟酒间客栈打些酒回来。”

        旌奴擦了擦头上的汗应了一声，收敛了满心情绪，早饭也懒得吃，草草穿上衣服出门去了。

        酒间客栈是黎县唯一一家客栈，门面很大，一面酒气迎风招展，以前生意很是红火，随着黎县百姓迁走的迁走，近几年也有些萧条了，掌柜的舍不得祖上传下的家业，硬着头皮留了下来，每天对着微薄的进账熬白了头发。

        大堂里五六个桌子，往日都是空着的，今天倒有一张坐着一堆走商的过路客，正在吃饭歇脚，掌柜的百无聊赖杵在算盘旁边，噼里啪啦算着这个月的进账。

        “王叔，照旧。”旌奴将酒袋大大咧咧往柜面上一拍，掌柜的吓了一跳，瞧见是她脸色一黑“嚷什么嚷，今天不买酒，赶紧走。”

        王掌柜见了她就烦，每次打酒都不付钱，好像自己欠她一屁股债似的。

        旌奴颇为惊讶地“哎呦”了一声，非但没走还灵巧一跳，一屁股坐在了柜面上，顺手拿了一个红果，咔哧咬了一口，满嘴清甜。王掌柜烦乱的心思正愁没出发呢，瞧见她一屁股压了过来，差点没把他祖传的翡翠算盘压成渣，火气顿时上了头：“哎，我说你这丫头，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吃没吃像，猴子成精了你，没学过家教啊？”

        “我父母双亡，天生地样就是没家教，对不住了。”说着，抬手将半颗红果抛进了嘴里，王掌柜瞧她那副逍遥的模样，牛眼一瞪：“谁让你吃的，你给我下来。”

        “那我给你吐出来？”旌奴嘻嘻一笑，忽然干呕了一下，掌柜的脸色顿时由红转青，一个果核被她一口吐到了门外，她虚着王掌柜铁青的脸色，颇为下贱地又掏了一个果子：“别这么小气，吃你一个果子又掉不了两斤肉。”

        王掌柜见过不要脸的人，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还是个姑娘家，手指忍不住哆嗦了两下，指着她手里的果子：“那蓼果非应季之物，是我好不容易花了十两银子，从十里外的城郭背回来的，是我留着……”

        “是你老留着酿酒的，对吧。”旌奴不轻不重地接过了他的话头，王掌柜被一语戳破了秘密，脸色由青转了白。

        蓼果清甜爽口，空口吃上几颗没有大碍，酿酒亦能醇厚甘冽，但长期服用可让人食之成瘾，好在李小不喝都拿去外用，若不然他这客栈还能开到现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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