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二、灯塔上的玫瑰

        2012年10月

        海儒县毗邻渤海，到这里只需坐几个小时的火车。

        这是个游离在当代文明之外的未开发的小城，没有赶上迅速转动的齿轮，就索性彻底放缓了节奏。

        刚下火车，清新湿润的海风就扑面而来，凉却了久居都市的浮躁紧张，这里的人们与自然合为一家，悠哉乐哉地罗列生活的本色。

        街道上的汽车开得很缓，不是因为车满为患，而是要随时注意避让在马路上歇脚的海鸟。

        路边的建筑最高不超过六层，于是人们可以清楚地追望白云从头顶飘到远方的海平线。

        这里有一片清澈静谧的大海，本真得有如天外之物。

        时间在这里慢了频率，这片海的方圆几里都仿佛漂浮在某段历史的蜃景中。

        在一处海岸，与陆地主体相隔五十米左右的地方，矗立着一座废弃的灯塔。

        我到达的时间是在下午，前往灯塔的路却已被海水漫过了几寸，等到涨潮的时候，那段路将会被彻底淹没，想走过去，就不得不淌着过膝的海水了。

        不，这座灯塔再也等不到涨潮了。

        江予看中了这块地方，要把这个海湾打造成影视基地。

        原始的海岸，缭绕的水气，凌厉的礁石，再经过拍摄手段的处理，就是清逸的仙境了。只是灯塔必须剔除，改造成仙境的地方不可以出现人的痕迹。

        灯塔周围聚集了很多人，也许整个小城的居民都到了。灯塔孤独地矗立海上，几十年来无人问津，在即将被炸毁的当儿，却受宠若惊地博得了瞩目。

        过往的某段时期，它也曾在夜晚得意地亮着白光，被海上的人们狂热地追随；而如今，它却只能靠消亡来惊动那段远去的历史。

        炸药已经埋在了灯塔底部，工作人员紧张地疏散人群，做着最后的安全部署，只有记者得了特权，可以钻过警戒线，在工程师们精心计算出的安全范围内进行现场报道。

        我出示记者证，又加了道江予的口谕，便一人走向高高在上的工作室。

        我推开厚重的铁门，从对面墙上的大窗灌输进来的海风顺势扑面而来。耳边响起清哨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沙沙作响。

        我还来不及去探究沙沙声的由来，因为正常的本能反映都会被那个背影所控。

        江予站在窗边，海风惊扰了他的发梢。

        他穿着深灰色呢子大氅，服帖的面料下清晰地勾勒出肩膀和胛骨的形状。

        他把立起的衣领又向上翻了翻，然后缓缓回过头——他在等人破门而入，但那个人显然不是我。

        我怯生生地走过去，他明显还在沉思着什么，我唯恐打扰了他。

        他没有看我，而是痴痴地看着散布在周围的一束束纸玫瑰。

        又是一阵海风穿过，撩动着玫瑰沙沙作响。

        “听，它们在笑我呢。”江予偏着头，过分认真地听着。

        “这是……”

        陈年的、数目繁多的纸玫瑰让我惊诧，我不得而知它们来自何处，又为何被冷落在这里。

        我俯下身，用指间轻抚临近身边的一支，却马上引起了江予的轻呵。

        “不要碰！”语气里满是焦急，好像我的触碰是种威胁。

        “怎么回事？”

        他终于转过身，与我四目相望，我几乎要退却几步，因为他眼神里的忧郁正逐渐溢满我和他相隔的空间。

        是什么让他这样悲伤？他在等谁？

        就这样僵硬地对视着，在我试图开口说句话的时候，江予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他低垂着眼睛，把头稍稍偏向门口的方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耳朵上。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而凝重。

        “她……她来了！”他急切慌乱地念叨着，嘴唇激动地颤抖。

        “谁？”我不知所以、后知后觉，这时才听到门外轻微的脚步声。

        接着，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她显然没有料到有人在灯塔里，当她抬起头，怅然若失的眼神落在江予的身上，便瞬时瞪大了眼睛向后退却，直到手扶上门框才恢复了平衡。

        我还没来得及将目光从那个女人的身上转回到江予那里，江予便几个大步走到门口，伸出双臂把女人抱进了怀里，接着，他把脸贴在她的头发上，像迷路的孩子找到妈妈一样啜泣。

        而林桐——没错，就是林桐——她的惊慌一直定格在脸上，对江予的啜泣或呢喃无动于衷，当江予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她的意识，她的恍然却仿佛是觉悟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她像认命了一样叹出一口气，一颗不知其意的泪珠从迷茫的眼睛里落下来。

        然后，那木然地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臂缓缓举起，探寻着江予的脊背，从犹疑到坚定，最后难舍难分。

        我走出灯塔，留下这对古怪的恋人。

        几个保安马上把我拽到安全地带。

        我回过头望向灯塔高处的工作室，他们还在那里，他们在说些什么？

        林桐，九年前见证明俊雨的死亡的女人，竟然就是江予的等待。

        他们占用了灯塔的最后一段时光，直到爆炸前的最后一分钟才被工作人员护送出来。

        他们向着人群走来，林桐的脸上还是木然的表情。

        突然，一阵巨响，灯塔底部升腾起团团尘雾，那尘雾的势力迅速扩大，把整个灯塔都包拢起来。

        人群仿佛形成了一个整体意识，都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去，四周响起了嘈杂的议论声和叹息声。

        我用围巾捂住嘴巴，以抵御灰尘的侵袭。风卷着沙尘吹到脸上，我不得不眯起眼睛，却看到烟尘滚滚中，江予顺从林桐的动作，和她一起停下脚步，转过身，目睹灯塔底部的溃败，塔身垂直地落搓，直到完全被尘雾云团湮没。

        灯塔的消亡，对于他们意味着某种结束，那上百朵纸玫瑰也就此葬送，一段记忆将被强行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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