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敏中娶妻
“参与国事？”裴琅惊讶不已，何时商人也能参与国事了？
“可不是，这八家可了不得啊。”袁江道“当年满人入关就得了他们的资助，这才有财力跟汉人打仗；后来圣祖爷三征噶尔丹，也是他们八家倾囊相助，包揽了全军百万人的军粮。尤其是那乔家，足足出了两千万两的白银，比朝廷三年的税收还多呐。”
他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接着说道：“那八家后来找我给他们画园子，我想着这比在宫里当差俸禄高，也更省心，就过去了。”
“都说晋商富甲天下，果然名不虚传。”裴琅感慨道。他徐徐展开手里的画轴，发现是一幅极其精美的水榭亭台图。
“师父的画功果然了得，这画叫什么名字？”裴琅问道。
“没名字。”袁江眼神停留在画上“你回来给它起个罢。”
“我？”裴琅有些意外，本想推说自己难当此任，却又在袁江信任的目光中把话咽了回去。
“弟子定不负师父美意。”他改口道。
袁江不仅画功了得，教学的功力也同样了得。裴琅在他的指点下画技突飞猛进，原本纯粹的写实画风也有所改变，融入了传统画法的写意风格，更添几分古香古韵。
“我原也想这么画，只是找不到诀窍，画出来不伦不类的，还是师父有办法。”裴琅佩服道。
袁江摆摆手道：“你的画技本已自成一派，只是过于真实难免叫人不安。如今我把这十分写实变成了七分写实、三分写意，也不知是好是坏。”
“总比被人说妖术强。”裴琅调侃道“要是还按以前那样画，指不定哪天就被人当妖人抓起来了。人总要入乡随俗的，画画也好，做人也好，都不好太特立独行了。”
袁江欣慰道：“难得你小小年纪，竟如此通透。”
这一年的年底，裴琅收到了一封来自于家的请柬——于敏中要成亲了。
“这么快？”裴琅讶然，却还是向袁江和府学两边都告了假，备上礼物就去了于家。
于敏中穿着新郎官簇新的大红色衣帽，正站在门口迎接来往宾客，见裴琅提着一个盒子过来了急忙喊人接了。
“恭喜恭喜。”裴琅笑着拱手道“知道你早就想成家立业，这下终于心想事成了。”
于敏中眉色之间写满了笑意，欢快道：“多谢。只是你来得太早了，我还得在这儿站一会，委屈你先进去自个呆着，等我忙完了就去找你。”
“没事，你忙你的。”裴琅跟他说了几句，便随下人往厅里去了。
于家邀请来的客人极多，于敏中说是忙完了去找裴琅，却一整天都不得闲，陀螺似的滴溜滴溜地转来转去，直忙得脚不沾地。
裴琅却十分悠闲，在花厅里喝喝茶看看书，偶尔与宾客们攀谈几句，一副怡然自得之派。
“我好嫉妒你。”于敏中见缝插针地朝裴琅撂下这么一句话，就又跑到大门口迎客去了。
裴琅看着他累得脚步虚浮、再也不复意气风发的模样，不厚道地笑了出来。
“新娘子来了——”
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嗓子，引得众人齐齐挤到口门去看。
红艳艳的八抬大轿停到了门口。一个身穿绸衣头戴红花的喜婆缓缓地揭开轿帘，从里面搀出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来。
“新娘子，看新娘子！”人堆里传来几声窃窃私语，有人踮起了脚朝前看去。
姑娘手里攥着一根红绸，绸子中间还系着大红的团花。于敏中拉着红绸的另一头，引着她进院子。
喜婆扶着姑娘跨过门槛和火盆，随着于敏中的步子往正厅里走去，人们纷纷退到两边，给他们三人让出一条路。
裴琅在裴珲成亲的时候已经见识过了这些程序，虽然不再好奇但仍兴味盎然，特别是在听人喊道“拜堂了”的时候。
一对新人笔直地站在厅堂里，手里仍拉着那根红绸。厅上一边坐着于枋和于三夫人，另一边坐着于树范和于大夫人，四人神情都十分愉悦。
“一拜天地——”
礼官的声音响起，于敏中和姑娘一起转身朝外拜了拜。
“二拜高堂——”
两人又转回来朝于枋他们拜了拜。
“夫妻对拜——”
两人把脸转向彼此，朝对方拜了拜。
“送入洞房——”
礼官的话音刚落众人便欢呼起来，两人顶着四周此起彼伏的起哄声进了新房。
“什么时候闹洞房啊？”裴琅身边的一个少年意犹未尽道。
“就是，真想见见新娘子长啥样，也不知美不美。”有人附和道。
“肯定美。那可是中哥儿的媳妇，要是不美老太爷会叫他娶？”少年高声道。
裴琅认得他们是于家的儿郎，于敏中的堂兄弟。说话的少年叫于敏真，附和他的是于敏堂。他没有插话，只在一旁默默听着。
于敏真的话刚说完，于敏堂便反驳道：“那可未必，老太爷看中的是俞家的家世，哪怕是个丑八怪都无所谓。”
“你也说了俞家家世好，家世好的姑娘哪有丑的？”于敏真不赞同道。
“谁说的，惠姐姐就不好看。”于敏堂说完才感觉不妥，连忙用手捂住了嘴，却还是被周围的人听到了，受到了好几句指责。
经此一事两人也不敢再说话了，乖乖站着听大人吩咐。
“娃子们在哪儿？闹洞房去！”随着于枋一声令下，十几个少年推搡着涌了过去，连裴琅都被人扯着拽着推了过去。
于敏中的新房布置得富丽堂皇的，新娘的盖头已经被揭掉了，正低着头坐在床沿上。于敏中站在她旁边，冲进来的人喊道：“谁许你们进来的？都给我出去！”
“是三叔叫我们过来的。”于敏真嚷道。
“对啊三叔叫我们来的，四哥你不能赶我们走。”于敏堂也嚷道。
于敏中一脸无奈，他往人堆里扫视了一圈，见裴琅也在里面便走过去拉着他道：“阿琅来这儿，咱俩在一块。”
“四哥，我们该怎么闹啊？”于敏堂问道。
“闹什么闹，敢闹我非打你不可。”于敏中威胁道。
“可是四哥，我们想看新娘子。”于敏堂哀求道。
“四哥我也想看。”
“还有我。”几人纷纷请求道。
“好罢。”于敏中无奈答应，到自己妻子跟前低声说道“他们想见见你，你就抬下头让他们见见罢。”
新娘子攥了攥葱白的手指，似是在犹豫不决。
“没事的，他们都是我本家兄弟，阿琅也不是外人，你们迟早要见的。”于敏中劝道。
新娘子终于下定了决心，慢慢抬起头朝面前这些人看了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两颊飞满了红晕。
于敏中转身对于敏堂他们道：“看到了罢，看过了就走，赶紧的。”
“四，四哥。”于敏真嗫嚅道“你们还没喝交杯酒。”
几个于家子弟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都开口道：“四哥，你们快喝呀，我们看你们喝完就走。”
“对，我们就看你跟嫂嫂喝，保证不闹。”
“不行，你嫂嫂害羞。”于敏中想也不想地拒绝道。
“分明是四哥你自个害羞，还推脱给嫂嫂。”于敏堂察觉到了于敏中的局促，耿直地揭穿了他。
于敏中闻言恼羞成怒道：“谁说我害羞了，我哪里害羞了？”
“四哥要是不害羞，怎么不当我们面喝？”于敏堂反问道。
于敏中无言以对，干脆双手拿着酒杯举给他们看，又小声对新娘子道：“滋兰，咱们把它喝了罢。”
俞滋兰把头埋得深深的，不肯回他话。于敏中见她纹丝不动，只好接着劝道：“你就把他们当猴子得了，跟一堆皮猴有什么好害羞的。”
俞滋兰仍旧没有半点反应，只是十根手指却被她却绞成了麻花。
“哈哈哈哈四哥搞不定嫂嫂了。”于敏堂嘲笑道“你瞧，嫂嫂都不听你的。”
“你给我闭嘴！”于敏中面上挂不住，憋闷地冲他吼道。
于敏堂先是露出一副害怕的模样，在于敏中话音落下后反而笑得更大声了。其他人也一点儿不怕，你一言我一语地直起哄。
“阿琅，你看他们。”于敏中扭头对裴琅抱怨道。
裴琅原也在看热闹，听到于敏中此言忙忍着笑意道：“那是你的兄弟，我可管不了。要不我出去把三老爷喊来。”
“不必了，我喝。”一道娇娇糯糯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俞滋兰已经抬起了头，一双大眼睛清清亮亮地看着于敏中道：“夫君，劳烦把杯子给我。”
于敏中呆了一会，半晌才回神道：“啊，好好。”说罢便把手里捏着的杯子递给她一杯。
俞滋兰伸出手牢牢地握住，依旧娇娇地对于敏中道：“夫君，我们喝罢。”
她态度坦然，倒叫于敏中不好意思了起来，扭捏地站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我就说是四哥害羞了罢。”于敏堂嘿嘿笑道“瞧嫂嫂多大方，四哥扭扭捏捏不像样。”
“你还有完没完。”于敏中大为光火，却也因此放开了手脚，拉着俞滋兰一口把酒喝干了。
“哦~哦~喝了喝了。”一帮少年欢声雷动，齐齐地鼓起掌来。
于敏中刚放下酒杯就把他们轰了出去，少年们目的达到了便不再逗留，心满意足地出去了。裴琅也想随他们出去，却被于敏中叫住道：“阿琅等等，我们一起。”
裴琅停住脚步等他。
于敏中对裴琅说完，转身叮嘱俞滋兰道：“我叫小厨房给你做了饭菜，一会儿端来了你记得吃。我出去会会客人，晚些再过来，你要是嫌闷了就喊丫头们进来陪你说说话。”
“嗯。”俞滋兰低声答应。
于敏中想了想，又添道：“哦还有，别老这么端坐着，太累了。你这一身行头重得很，再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还不得累坏了。”
“以后这就是你家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别太拘着了。”于敏中撂下这么句话，就拉着裴琅出门了。
“咱们不去前院么？”裴琅见于敏中只顾拉着自己往花园里去，连忙提醒道。
“先去透透气，等人来喊了再过去。”于敏中头也不回道。
两人到花园里找了处凉亭坐着，于敏中长舒一口气，道：“吵闹了一整天，总算可以清净会儿了。”
“成亲么，规矩大琐事多，不过一辈子也就这一次，累就累点罢。”裴琅劝慰道。
“唉，幸好只有一次，再来一回真是要命。”于敏中叹道。
阵阵寒风吹动了两人的发辫，于敏中仰头望着天上的月牙，出神道：“没想到她是这个样子，和我原先想的不大一样。”
裴琅知道他说的是俞滋兰，便问道：“那是好还是不好？”
于敏中笑了笑，道：“自然是好的。我原先想着俞家那样的家教必然会教出个极古板的女儿，没想到她还挺有趣，就是太拘着了。说实话我都做好跟她不咸不淡过一辈子的准备了，结果竟出乎意料。”
“或许俞大人也不像传闻中那么古板。”裴琅道。
于敏中不置可否，转而讲起自己的新婚感想来。裴琅充当着他的听众，偶尔还给他提些个建议。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就听下人匆忙跑进来喊道：“四公子，三老爷唤您过去！”
“知道了，马上就去。”于敏中站起来掸了掸衣袖，对裴琅道“阿琅今晚就留下来罢，我叫人给你收拾间房子，明天我去送你。”
“行。”裴琅答应下来，跟他一起回到了席间。
于家的男宾按年龄分成了两派。裴琅坐在年轻人堆里，于敏中则不得不端着酒碗在长辈席间游走，两边人都是推杯换盏，一时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等一场筵席散去，众人皆已喝得摇摇欲坠。裴琅意识已有些模糊，喝了碗醒酒汤后就被人搀回了房间，再也无暇顾及于敏中了。
一夜好梦，裴琅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桌上还摆着几碟粥菜，他摸了摸，发现还是温热的。
门外传来几声“笃笃”的敲门声。
“何事？”裴琅飞快地穿上衣服，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口立着一个清秀的小厮，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见裴琅来开门了忙道：“裴公子，桌上的饭凉了罢，我来给您送些新的。”
“没事，还热着。”裴琅觉得小厮有些面熟，便问道“我瞧着你有些面善，我们可是在哪儿见过？”
小厮冲他笑道：“裴公子好记性，您头一回来书院时领您进班里的便是我。”
“原来是你。”裴琅想起来了“你那日给我许多书院里的事，我还没谢你呢，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只是分内事罢了，当不得公子一个‘谢’字。”小厮婉言道“是四公子见我伶俐，提拔我做了他的书童，这才把我带来的。”
“你现在是敏中的书童？叫什么名字？”裴琅问他道。
“以前叫福安，后来公子嫌这名儿俗气，就给改了叫砚均。”砚均解释道“是笔墨纸砚的砚，土匀均。”
“砚均？你家公子可真不会改名儿。”裴琅掂量着这两个名字道“我看还是福安好，好听又好记，这么一改谁还记得住。”
“还真叫我家公子说中了。”砚均喜道“公子给我改名儿的时候就念叨了句‘要是换作阿琅，必然更喜欢福安二字’，今日一看公子果然猜得不错，裴公子的确喜欢福安多些。”
裴琅不知还有这么个典故，笑了两声道：“我与敏中相交多年，他自然了解我。”
砚均拿出新的饭菜摆到桌上，又把旧的那些收进食盒里，对裴琅道：“裴公子先用着，我家公子去拜见老爷夫人们了，晚些才能过来。”
裴琅点点头，道：“我没事，叫你家公子先忙，不必顾虑我。”
“哎。”砚均应道“那裴公子慢用，我告诉公子一声去。”
“去罢。”裴琅叫他走了，自己洗漱一番后才慢慢吃起来。
于家的饭菜一如既往地寡淡无味，裴琅勉强吃了一半便放下了筷子。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从花瓶架子上找到一本游记，坐下来随手翻看起来。
这游记已有些年头了，书页都已泛黄，有些地方还似乎被水渍浸染过，变得枯枯皱皱的。裴琅在其中一页看到一行小字，字迹很是稚嫩拙劣，却大言不惭道“他日我上凌烟阁，封侯拜相谁敌我”。
裴琅看后捂着肚子笑起来。他已认出这是于敏中幼时的笔迹，一想到那小小的人豪气干云的中二模样，他就忍不住觉得好笑。
于敏中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裴琅边看边笑的傻模样。他揶揄道：“都笑成傻子了还看，什么东西这么可乐？”
裴琅举着手里的书道：“看这是哪个人小时候的大作？”
于敏中认出了是哪本书，忙劈手夺了过去，羞窘道“你怎么把这个翻出来了。这个不好看，我再给你换一本。”
“就在架子上摆着，我一眼就看到了。”裴琅忍笑道“不用给我换，我觉着怪好的，尤其是批语。”
于敏中又羞又恼，把书卷起来藏进袖子里道：“不给你看了。早知道会被你看见，我就不留它了。”
“这有什么，你以前不也看过我写的么，你当时还说我写的诗糟糕透了。”裴琅看着于敏中窘迫的样子，笑出声道“有句话说得好，‘风水轮流转’，古人诚不欺我哈哈哈。”
“今年春节姐姐姐夫他们都不在家，你打算怎么过？”于敏中转移话题道。
“我留扬州跟我母亲师父他们过罢。”裴琅道“不过我想年后去一趟保定看看他们。”
“走京杭运河么？”于敏中问道。
“走，先走陆路到杭州，再走水路去保定。”裴琅答道。
于敏中听后露出喜悦之色，对他道：“正好我年后也要陪滋兰回门儿，到时候咱俩一起去浙江。”
“那可真巧，劳烦你把我送上船了。”裴琅说笑道。
于敏中满口答应，拉着裴琅道：“走，我送你去。”
“你不用陪你新娘子？”裴琅问他，把新婚妻子一个人丢下来怎么看都不太好罢。
于敏中不在意道：“没事，我母亲她们正拉她说话儿呢，咱们忙自己的事去。”
裴琅跟着他出了院门，要走的时候终究忍不住对他道：“敏中，你妻子初来乍到的肯定不安，你多陪陪她或许会好些。”
于敏中怔了怔，道：“好，我知道了。想不到你竟还操心这些。”
“呃，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裴琅发觉自己管太宽了，顿时不知该作何解释了。
“我明白。”于敏中笑道“阿琅无非想叫我夫妻和美，我明白的。不说这个了，咱们走罢。”
两人策马出了城，裴琅跟他道过别便要掉头远走。
“阿琅！”于敏中在他身后喊住他道“你觉得我真能做到么？”
“什么？”裴琅见他拢了拢袖子，瞬间便反应过来了，朗声道“能，肯定能。只是今朝没有凌云阁，你只能上紫光阁了。”
于敏中听到后仰着脸笑了：“我可当真了，你不许骗我。”
“不骗你，要是不准你尽管来找我。”裴琅肯定道。
于敏中大笑着挥了挥手，送别了他今生唯一的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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