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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失去


两人在林间快速移动着,不过片刻便追上了正在往山下狂奔的凯翼,和另一位人间道业师。
  他们很清楚这座山被炸毁两方支撑的后果,于是趁着周岩山和关池追直升机悬梯的时候,麻溜跑路了。可怕的不是那师徒二人,而是这座摇摇欲坠随时崩塌的山。
  关池心情很不好,在看见凯翼的背影后,追上前飞起一脚就踹向他后脑勺。
  凯翼一心赶着下山,本就跑得心如擂鼓上气不接下气,完全没听见身后有人追来。于是这一脚挨得结实,整个人被踹得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林地石块上。剧痛之下,他的视野整个被鲜血淹没了。
  另一人看到凯翼被揍,脚下半点没停顿,甚至跑得更快了,眨眼就没了踪影。
  周岩山走上前,将头晕眼花的凯翼扛在肩上,和关池一起离开了这座山。
  焦黑的山谷深处,那片没有被烈火焚过的花海中不止有黄栌花,还有很多别的叫不上名字的花。夜色中看不出本色,而那一团团云朵似的形状却很显眼。以至于周岩山远远看见就放缓了脚步,走不动似的。
  凯翼已经醒了,倒栽葱地被人这么扛着颠簸一个多小时,五脏六腑都快被颠移位了。不是没想过逃跑,只是觉得他反正要下山,与其和这两个煞神斗智斗勇浪费时间,不如等真正离开那座山了再行动。
  然而刚到山脚下,他甚至还没想好怎样出其不意地挣脱钳制,侧腹已经被周岩山狠狠掼了一拳。加上先前的颠簸,一时痛得他直接呕吐出来。周岩山猜到了他的打算,于是提前断了他逃跑的念想。
  来到黄栌花下,关池揪着凯翼的后脖领子将他拖到花海深处。
  皎白如银的月色下,那边似乎躺着一个人。隐约看出是人形轮廓,四肢和躯体却扭曲成正常人类无法摆出的角度。似乎有血,黑暗中看不分明。若再靠近一些应该能看得更清楚,可他不敢。
  他们竟连埋都没埋,就这样将尸体如垃圾一般随意地丢弃在荒野山林深处,任风吹雨打、鸟兽啃噬。
  这根本不是正常人类应该有的死法,也不是正常人类死亡时应该有的体面和尊严。
  周岩山的心脏处宛如被人抡锤狠砸了一记,甚至听得见“咚”的一声巨响。巨响过后,周遭所有的声音好似都被屏蔽了。本已平复的心潮此时再度有翻涌而起的迹象,他心如擂鼓冷汗直冒,苍白的脸上却只一片死寂,仿佛被绝望淹没的雕像。
  周岩山伫立在花海边,双脚重若千斤。他看着关池将凯翼拖行至那具扭曲的躯体旁,看着他低头和凯翼说了什么,看着凯翼跪地求饶。
  眼中的世界是安静而缓慢的,他看得清关池发梢浮动的每个角度、唇角开阖的频率,看得清凯翼脸上的恐惧、手足无措的惊慌,他甚至看得清婆娑月影下晚风行过的痕迹。
  只地上那个躯体,他怎么努力都看不清。
  周岩山额头上的汗顺着鬓边滚至下颚,又顺着脖颈钻入脏污的衣领,呼吸随着这滴汗滚落而逐渐变得轻浅,像有人一点点抽走了氧气,一点点将他推入窒息的深渊。
  他闭上眼,不再试图看清眼前的画面。
  关池刚才问清了周廷昱的死亡过程。
  据凯翼说,周廷昱当时被那些业师带进因果境,之后就再没醒来过。他不过是把几乎断了气的周廷昱扔下了山崖罢了,这样可以伪装成不小心坠山而亡。
  虽然这种荒野老林鲜少有人来,但周廷昱身份特殊,作为刑警队长,他的同事不会放任他失踪而不做调查。若极尽那些先进的调查手段,周廷昱被找到是迟早的事。
  至于他身上的伤,都是坠山时撞击和被山里的动物啃咬后的结果,不是他弄的。他不过听令行事,一根手指都没伤害过周廷昱。
  “你扔他下山时,他还没死,对吧?”关池在凯翼极力撇清自己关系时问道。
  凯翼卡壳,本就被掐着脖子说话困难,此时更发不出声了。关池似也不在乎他回不回答,只沉吟着思考片刻,平静地说道:
  “好。直接原因,就负直接的责。”
  他的拇指按上凯翼的颈动脉,五指收紧瞬间用力抠了进去。
  凯翼布满血丝的双眼立即凸了出来,舌头伸在唇边带出满是着泡沫的血液。他大张着口,似想说什么,但被抠断了喉管和颈动脉,除了“咕咕”的吐血声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凯翼便双眼圆睁侧倒在地。
  清冷皎洁的月光下,关池神色淡漠地甩去指尖的血,然后回头看向站在花海边的周岩山。
  “你在干什么?”
  周岩山睁开眼看向前方,目光却只敢落在关池身上,不敢往他脚边挪。
  “过来。”关池说道。
  周岩山沉默了好一会儿,见关池始终望着他,大有他不过去他也会抓他过去的架势。不知为何,他的本能告诉他此刻最好不要跟关池对着干。
  他抬脚缓步上前,原本看不清的地方,随着距离的拉近而逐渐清晰起来。

  那确实是一个人,或者说曾经是一个人。
  而现在呈现的状态,明显只能用“尸体”去定义——双臂不自然地弯折着,一条腿膝盖以下的骨头裸露在外,另一只脚只连着一点皮肉,胸骨凹陷下去,腹部却肿胀着。
  周廷昱的长相不似周家人,没有上挑的眼尾和眉梢,少了些许攻击性,进而显得温雅清俊。周锦书曾经还就此打趣,问他是不是三叔公捡来的,又不爱周家功法,又长得不像周家人。
  那时周廷昱是如何回答的?
  周岩山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一室阳光下,盘腿坐在茶几上的周廷昱轻飘飘丢出最后两张王炸,引的沙发上一张牌都没出的周锦书打着滚哀嚎大叫。
  为何会在眼下,对着肤色青白惨淡,满身可怖血痕的周廷昱的尸体,想起那么久远以前的画面。周岩山不知道,只知道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这一幕,刺得他双目生疼,向朝眼睛里滴入噬骨辛辣的毒,每流逝一秒,都让当时的一室阳光变得越发刺目。
  他深吸一口气,盘腿坐在那具尸体旁,双目赤红却没有挪开目光,微颤的唇角抿出硬直的线条。
  他知道关池为何一定要他过来看清楚。这是他铸的因,至少要承担亲眼见证果的痛。他没有资格躲在他身后当缩头乌龟,关池没让他独自面对已是仁慈。
  “痛吗?”关池站在他身前,脚边两具尸体。
  周岩山沉默着,以难以辨认的幅度微微点了点头。
  “总算痛了。”关池抬脚将凯翼的尸体踢远一点,似眼角余光都不想看见这玩意儿,“知道我为何一定要你过来吗?”
  “我的错。”周岩山声音沙哑得快听不出本音,鼻音浓重又低沉。
  关池负手立在月光下,身形瘦削却站得腰背挺拔。明明已经一身伤,此刻却半点脆弱不显,反而站出一袭孤高冷硬的姿态。
  “因为你不痛。”关池说道,“你的痛苦源于自责和对自己能力的否定。哪怕得知你父母因救你而死,你也只是痛于自责,而非失去。你不知道什么是失去。”
  周岩山缓缓抬起眼,眼中带着一丝迷茫。
  “看。这是失去、是死别,是再也回不去的证明。”关池指着周廷昱的尸体,冷声说道:“你现在的痛与责任无关,只与你再也见不到活着的周廷昱有关。你未来的所有时光,他都不会再出现——这是失去。你七岁时落下的课,如今周廷昱用生命给你补上了。”
  ——是啊,他这些天的痛苦归根结底源于自私和自负。
  若周廷昱并非因这件事而死,而是死于他自己的案子,他还会这么痛苦吗?若他父母也并非为了救他而死,而是死于意外,他还会这么痛苦吗?
  答案显而易见,他不会。
  会难过、遗憾、惋惜,但距离生离死别的痛,距离再也回不去的痛,还远得很。
  周岩山长出一口气,缓缓低下头,一直极力压着的潮湿在此刻翻涌而上,几乎冲出眼眶。
  “因果万千,没有哪个果是笃定了一定会发生的,否则要业师干什么?谁不是尽人事听天命。你过去的‘无所不能’不过是命好,别当真。”关池挽起自己的T恤袖子,蹲下身整理周廷昱的尸体,“哭够了就过来帮忙。”
  “没哭。”周岩山低着头嘟囔着,“见不到就见不到,有什么好哭的,我跟他又不熟。”
  关池突然停下手下的动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挺爱哭的,熟不熟的死了你都要哭。”
  周岩山抬起头,脸上确实没有眼泪,但眼眶红得像兔子。
  “你做什么梦,我没哭过。”倒不是嘴硬,周岩山确实不记得自己因为谁死而哭过。毕竟连自己爹妈死他都不知道,而知道的时候已经时过境迁半点挤不出眼泪。
  至于此刻,最多算有泪盈眶,没掉下来就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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