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3 章 第 273 章

又是一周以后，林桑终于听到了最期待的消息。

    寒月醒了。

    她立刻结束会议赶去医院。病房里，兄妹俩正在说话。

    “你吓死我了，”高寒星紧紧抱着妹妹，声调哽咽，“我们家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我们都要好好的活着，知不知道！你要是真的出事了，哥哥也不活了。”

    高寒月顿觉心酸，“别说傻话，咱们还不知道谁走在前头，就算我真的出事了，你也得好好活着。”

    “当初都是因为我，才害得爸妈……要是连你都不在了，我在这世上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傻话，我这不是好好的，害了爸妈的也不是你。”高寒月擦去哥哥面颊边的泪，自己却忍不住哭，兄妹两人面对面地哭个不停，他们为已经离去的亲人难过，为尚且在世的对方庆幸，也为对这坎坷不公命运的无奈。

    林桑站在病房外叹息一声，没有打扰他们，转身离开了医院。

    外面下起了雨，苏哲打着伞跟在林桑身后，林桑忽然停下脚步，她把手伸到伞外，有几滴雨落到了她的掌心，

    “又下雨了啊，苏哲，你跟着我多久了？”

    “四年了。”苏哲凝视着她的背影，“从您揭露应雄受贿开始，我就跟着您做事了。”

    “四年了……”林桑的思绪飘回很久以前，“竟然都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那时候我前途未卜，我记得你家里是有几家上市公司的，你到了我的公司，可是从基层一步步做起来的，自己做老板难道不比给别人当下属舒心，你为什么选择跟着我？”

    苏哲笑了笑，“那时候应雄索贿，我们家也是受害企业之一，我爸妈白手起家，打拼了几十年才有了这几家公司，当年如果没有您揭露应雄的罪行，我爸妈大概已经跳楼了，您是我们家的恩人。”

    “就因为这个？”

    当然不止这个原因，当他在电视屏幕上第一次见到林桑的时候，他就被她的勇气震撼。应雄索贿这么多年，受害的企业那么多家，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敢站出来揭露他，还是用这种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的方法。

    从那时候起，林桑这个名字就深深烙印进了他的生命里。他知道林桑绝不是个甘于平凡的普通人，她有不寻常的野心，更有超凡的能力，她注定会成为高悬在夜空中的月亮。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过人之处，林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注意到他，但能成为林桑前进路上的一颗铺路石，他已经心满意足。

    他只愿他的月亮永远高悬于夜空。

    但这些话他永远都不可能对林桑说，所以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是啊，就因为这个原因，我一直跟着您。”

    林桑回过头，笑着看他，“跟着我之前，你爸妈没让你吃过什么苦吧。”

    只有被父母用心呵护爱护着长大的孩子才会这么单纯，单纯到对这一点风马牛不相及的恩情念念不忘。

    苏哲看着她，她明明在笑，可为什么她的眼中闪烁着淡淡的哀伤。

    “是啊，爸妈从没要求过我什么，他们总是说，为人父母，最大的责任就是让孩子高兴平安地长大。”

    林桑淡淡笑了笑，“你很幸运，也很幸福。”

    苏哲笑着看向她，他这一生有三件幸事，其中两件与她有关，一是有幸做爸妈的儿子，二是有幸得遇林桑，三是有幸能和她这样单纯地接触这一个月。

    寒月姐已经醒了，林总应该很快就不需要他了。

    “林总，下午两点约了杨总谈生意，您现在要回公司吗？”

    “不急，先去趟城郊墓园。”

    到了墓园，林桑走到应雾的墓碑前，四年了，虽然每天都有人清理，但经年历久，碑上的照片也已经有些发黄，连同照片里的笑容都有些褪色。

    “这是应雄的继女？我记得当年在会场就是她向您开枪，您怎么……”

    “我怎么会来看我的仇人？”林桑轻轻拂去墓前的落叶，“因为她不是我的仇人，当年她在会场朝我打来的那颗子弹，是一颗空心弹，那是我们商量好的，应雄受贿案关联太多人，上面牵连的更多，那些人会保他，因为保他就是保自己，光凭我手里的证据根本不能一举置他们于死地，我需一样被所有人都看到、能立刻让他们永不能翻身的证据，应雾替我制造了这样证据，他的继女在众目睽睽下对我这个检举者开枪，这就是坐实他的罪名，谁也保不了他。”

    “所有人都以为应雾是畏罪自杀，但并不是这样，她和我一起扳倒应雄，但她的母亲也因此而死，她自杀，是因为觉得愧对母亲，她不能周全良心和亲情，就用自己的生命做了两全的选择，这件事的内情一直只有我记得，但我永远都不会公之于众。”

    苏哲沉默良久，“您对她心怀愧疚吗？”

    “愧疚？我不为任何人感到愧疚，我只是觉得惋惜，她很有能力，还那么年轻……她不应该死在那个时候。”

    “您为什么把这件事告诉我？”

    林桑转过头，看着他微微一笑，“不知道。也许只是这件事在心里放了太久，想说出来的时候你又恰好在我身边。”

    “我很庆幸，这时候留在您身边的是我。”苏哲的目光转向墓碑，“人生总是很难有圆满的结局，但对应小姐而言，生命停止的前一刻，她的心是平静的。”雨势大了点，苏哲稍稍倾身向前，将伞面更大幅地倾向林桑，“林总，雨下大了，我们回去吧。”

    “如果是你呢？你会怎么做？”

    苏哲沉默地思索，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又望了应雾的墓碑一眼。如果是他……他大概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林桑读懂了他的沉默，“对我而言，没有任何人比我更重要，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活下去。”

    “林总，对您而言是这样，但对我来说，有很多比生命更加珍贵的东西。”

    “比如呢？”

    苏哲不假思索，几乎是脱口而出，“比如我的父母，比如……您……”他倏地清醒过来，在林桑饶有兴味的目光中立刻改口，“您……您的安全。”

    “对你来说，重要的究竟是我还是我的安全。”

    苏哲低下头，心慌地避开她的目光，“都……都重要，您是我们要跟随的人，对我们所有人来说，您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林桑看到他的窘迫，不禁轻声一笑，略有沉重的心情也被挥散了些许，她转过身，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再看他被晕红的脸庞。

    “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苏哲急忙举着伞追上去，两人的身影很快走远了。

    *

    高寒月的身体已经痊愈，她重新回到林桑身边任职，不过苏哲也没有被调回原岗，依旧担任着林桑的特助。

    自从林桑拓展了国外业务后，公司的工作量就成倍激增，虽然多了苏哲后自己的工作轻松了很多，但说实话，高寒月自己也能搞定这些，只不过要辛苦亿点。

    高寒月想，林桑大概时担心她的身体情况，所以多安排一个人分担她的工作。

    这天是宋墨城的生日，林桑提前结束了工作，推掉了晚上的所有应酬，专门空出来陪他过生日。

    这些年林桑一直没有放弃过对宋墨城的治疗，但是见效甚微，所有给宋墨城诊治过的大夫都说他的智力已经没有恢复的可能性了。

    但最近就像奇迹出现了似的，他的智力竟然在逐渐恢复，他开始变得像一个正常人。

    一直照顾着他的人都为他高兴，所有人中，反而是黄毛生出些不知所措的惶然。

    这几年林桑用到他的地方越来越少，虽然也没有薄待他，但到底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从前的林桑没有多少人可用，但现在的她已经成为了一个活着的传奇，全国的人才都削尖了脑袋想要到她的公司里。

    从应雄倒下的那个夜晚开始，他就隐隐明白自己以后是帮不上林桑什么了，果然，很快他的工作就变成了全职照顾心智不全的宋墨城，自此之后他的重心从林桑转到了宋墨城。

    除了妹妹小蝶，他还从没为谁费过这么多心。宋墨城爱吃冷的，但他的肠胃不好，所以他得时常盯着他，防止他半夜偷偷摸摸地去冰箱里偷冰淇淋，一晚上要起来看好几次，以至于这些年都养成了一夜起三次的坏习惯。

    宋墨城的智力水平虽然远低于正常人，但这不代表他没有智力，他经常会去做一些自己觉得很有趣，但其实非常危险的事情，比如他会爬上别墅的房顶，然后和林桑买来给他解闷的鹦鹉一起，试图扑棱着两只胳膊从高处跳下来；又或者溜进厨房，试图学着家里的厨师切出极细的土豆丝，但当时如果没人阻止他，他真的会一无所知地切断自己的右手食指；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不胜数，自从来到这里，黄毛就被迫重温了自己的童年时代——那时候小蝶还没有长大，尚且年幼的他就是这么拉扯着小蝶长大的。

    他发誓自己这辈子绝对不要结婚，也绝对不要孩子，小孩子真的是这世界上最恐怖最麻烦的生物。

    但现在宋墨城的智力恢复了，他可以辨别什么是危险，他不会再做那些幼稚又危险的事情，他长大了，不再需要自己的照顾了。

    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了，在他的生命里，黄毛的比重会越来越小，直至渐渐淡出他的世界。所以他大概不会像从前一样，在黄毛生日的时候送来一只歪歪扭扭的纸鹤，或者时不时地送他一幅画着他的速写。

    就像当初看着小蝶慢慢长大，然后和自己独立成两个相连却又不那么的紧密的世界一样。他为妹妹高兴，但其实他有点淡淡的失落，曾经他以为宋墨城大概会一直需要他的照顾，但现在也不需要了。

    现在他仿佛一个独自把孩子拉扯大、孩子们又都飞向别处的空巢老父亲，想要伸手给他们一点帮助，但又不知道手该伸向哪里，怅然若失的同时，他又觉得无所适从。

    宋墨城敏锐地察觉到了黄毛的失落，这几年的时光里，他们仿佛已经成为了亲人，他能理解黄毛的孤独，但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宽慰他，只能尽量地像以前一样依赖他，让他明白他们之间这如同亲情般的羁绊是不会消失的。

    “生日快乐，墨城。”晚上八点，林桑准时出现在别墅门口。

    宋墨城定定地看了林桑一会儿，淡淡笑道，“谢谢你，姐姐，遇到你之后，我的人生一直很快乐。”

    林桑怔了一刻，眼前这个青年的面容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从她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她就认识他了，但他此刻的神情和语气都是陌生的，这一瞬间她真切地意识到已经恢复了正常，又或者说，从前的宋墨城已经消失了。

    这四年来，林桑对身边的绝大多数人都抱有百分百的戒心，就连她的心腹高家兄妹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得到她的信任的，只有宋墨城这个智力不正常的人，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林桑就对他有种亲切感，她也从来不会去防备他。

    但往后也许不可以了，因为现在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智力水平正常甚至可以称为超常的成年人。

    林桑有点忧伤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能像以前一样信任他，在宋墨城如她所期望的恢复正常的同时，自己也失去了一个亲人。

    “送你的礼物，看看喜欢吗？”林桑笑了笑，递给他一幅画卷。

    宋墨城展开画卷，这是一幅国画，是古代大家的真迹，有市无价，“这么珍贵的画作，姐姐一定花了不少功夫吧。”

    “你喜欢就好。”

    几个人进了餐厅，一起坐下唱了生日快乐歌，又切了蛋糕，一切流程都和往年无异，但宋墨城并不像往年一样高兴，他觉得这欢乐的气氛里带着一丝隐隐的压抑。

    饭后，他和林桑在阁楼里赏月。

    短暂的沉默后，宋墨城先开口，“姐姐，你为什么一直对我这么好？”

    林桑躺在摇椅上，她转头看了宋墨城一眼，摇了摇头，“不知道，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即使见到和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我也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宋墨城笑了笑，“我也是。”

    这段时间他总是梦到些杂乱无序的事情，隐隐约约的，他记得自己仿佛在这些梦中见过林桑。他觉得，在他们真正的见面之前，他们就已经有了某种羁绊。

    “今天大家好像都不太开心。”

    “你能够恢复，大家当然都为你高兴，只是，难免会有一点失落。”

    “大家失落，是因为我突然从一个好懂的小孩子变成心思难测的大人，对吗？”

    林桑轻轻点头。

    “那姐姐你呢？你是高兴多一点，还是失落多一点？”

    “我？大约是高兴多一点吧，因为你终于是一个自由的人了。”

    “自由？”宋墨城摇头，“我从没有觉得自己被拘束过。从前有院长，后来有你，我一直过的很自在开心。”

    “人在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无论发生什么都会觉得开心，那是一种没有选择的开心，只有懂得的人才会明白其中的痛苦，现在你有选择快乐和痛苦的权利了。”

    “选择的权利……”宋墨城忽然觉得有点眩晕，眼前蓦然涌现出许多杂乱的画面，雨夜……滴血的刀……，他晃了晃脑袋，很快又清醒过来，“我有了这样的权力，就不会像从前一样毫无保留地依赖你，姐姐，你心里真的希望我恢复吗？”

    “为什么一直在问我希望你怎样，重要的不是我的想法，是你自己。”

    “因为你对我很重要，我希望我们之间永远不会变，能永远都是相互信赖的亲人。”

    林桑沉默良久，“人，最终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我们都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彼此会变成什么样，感情也未必可以始终如一，我对你好，除了因为那种奇怪的亲切感，更重要的是因为你一无所知，我可以放心地相信你，因为那时的你是个傻瓜，你不会背叛我，更没有伤害我的能力，我养着你，就像养一只听话粘人的小猫，在我偶尔觉得孤独疲惫的时候，你能让我感到温暖和安心，但从人格上来说，我没有把你放在对等的地位，我知道这些话很难听，从前你听不懂，我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但现在我应该告诉你。”

    宋墨城怔怔地看着她，“姐姐……”

    “听我说完，”林桑抬了抬手，示意他安静，“我对你的好，并不是因为你，而是为了我自己，我并不是好人，我很难信任别人，也很难真心实意地对别人好，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对我有用的人，他们也都曾经或多或少地被我算计过，只有你，你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用处，我也没有算计过你，当我真心实意地对你好的时候，我才会短暂地觉得，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而不是一个为了活、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一切手段的机器，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会感觉到自己不那么冷冰冰。我们之间所谓的亲情，从一开始就只是服务于我的，而你，是我用来存放善良的容器，但是作为一个人，他/她一生的全部价值，不应该只是作为别人生命的点缀。”

    宋墨城被这番话震惊到久久说不出话，他怔怔地看着林桑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甚至是冷漠的姿态说完这番话。

    “墨城，你不用为自己的生活和钱财担心，你父亲给你留下了非常可观的一笔遗产，往后不管你是想接着画画还是做什么，你都该有属于自己的世界了。”

    林桑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生日快乐。”

    她的声音太轻，轻到仿佛这是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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