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晚餐与咨询

温暖的气流随着自动门敞开溢出，澄黄的光晕扑散开来。

        随着你的呼唤声而转身，明司武臣藏在烟雾气后半垂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车站前吸引人潮的商场，灯光朦胧恍惚，映得一排玻璃橱窗宛如水晶宫般辉煌。被明亮唯美的云雾状暖光簇拥着，快步走入黯淡街景的少女，腮边散落的几缕蓬松鬈发在风中摇摆，不经意便擦过嘴唇。这幅画面落入眼中，使他感到异常美丽。

        这个年纪的孩子、只要一点点时间不见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啊，他不禁感慨着。那一转瞬，他首先想起的却不是你渐渐长大，而是时间流去的同时，自身也不可避免地跨过二十代后半、向着三十岁迈进。沉甸甸的年纪压得涅白烟灰坠向大地，他熄了烟，听见你的问候：“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他侧身为你挡了挡风，顺手指向门前不远处的等候区，“我开车来的，先上车吧。”

        你裹紧大衣跟在他身后，corolla流畅动感的线条在路灯下滑过一道平顺的弧光，武臣转动车钥匙打火，你则迅速地对车内陈设打量一番——后视镜下方没有悬挂御守之类的挂件，仪表台干干净净，中央扶手箱里是扣住盖子的烟灰缸，前排空调的出风口上挂着一只小盒装diax车载香氛。车子启动，水温慢慢上升，空调还未开始工作。你在副驾驶位伸手抚平大衣的褶皱，扣上安全带问他：“我们去哪？”

        “阿若说你昨天没什么胃口，所以我没提前预订餐厅，看你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武臣习惯性地摸到点烟器正要按下去，听你出声才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抬起手搭在变速杆上。

        “嗯……章鱼烧？”

        “只有那个不能算是晚饭吧。”

        “想去能喝酒的地方。”

        “1925年出台《禁止未成年人饮酒法》前的日本？”

        “喔—，听起来不错，就去那里！”

        “我今天出来后备箱里可没带时光机哦。”武臣嘴角微微抽动，明白了除了酒精饮料之外投喂你吃什么都行，便主动提议道，“惠比寿花园广场去年新开了一家音乐餐厅，意大利式融合料理为主，也有章鱼烧之类的小吃，最近这段时间还能看到圣诞点灯。”

        你点头，语带笑意地飞快说道：“好呀好呀，武臣哥真是很熟练呢。”

        司机先生点了点手机屏幕，发出信息才抬起头对你一挑眉：“工作需要……话说，你是在拿我寻开心吧？”

        “才没有。”

        “回答得这么快只会让人觉得好可疑。”他笑了一声，似乎只是几天功夫不见，完全没有半年毫无音信的隔阂，又问你道：“新学校怎么样？第一次过集体生活，还适应吗？”

        你沉吟着回答：“该说是适应吗……简单来说，好像一切都太过和平，反而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武臣打着方向盘朝南边开进，驶过代官山的书店，交通的哄噪被隔绝在密闭的车厢之外，出风口的温度缓慢开始上升。

        “哪里觉得不对劲了，说说看。”

        “没有遇到过孤立、欺凌、小团体、造谣、冷暴力、偷窃、勒索、胁迫、异性问题、精神障碍，没有受压迫的灵魂无处安放的哀嚎与嘶吼，没有罗生门与地狱变，上课时也没发生过流血事件，”竖起的十根手指一一弯下，你冷静地悉数列举被掐灭的可能性，“这跟之前听说的完全不一样嘛。”

        “……？”

        游刃有余准备倾听烦恼的表情经历过某种微妙的扭曲，武臣发出一道疑惑的鼻音。

        “武臣哥的高中时代呢？是什么样的？”

        “高二没上完第一个学期，因为打架，和阿真一起被退学了。”等待红灯过去的短暂停驻，他抬手按了按额角，语气颇为深沉地开口：“首先，下高中不是读地狱……你那个压根不像是诞生自地球表面的印象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小黑……黑川伊佐纳告诉我的。”

        武臣点头表示记得：“阿真家性格有点麻烦的那个弟弟。那孩子被抓的事我也听说了，引退后他又考进了高中？”

        “……”

        这问题触到了你的知识盲区。少年感化院里虽然有强制参加的文化课与技术学习，但伊佐那向来对含有强迫这一概念的事物充满厌恶，信件中对此也只字不提。你只知道离开少年院前会接受所谓的“出院准备教育”，会有专门的负责人对他们回归社会后的学习、工作、和生活做出安排，也许按他的年纪还来得及赶上高中的最后一学年……

        “真是一个敢说一个就敢信。”从你的迟疑中他很快得到了答案，便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和小黑的思考方式比较合得来嘛。”

        在他那仿佛看到了被溺爱的孩子而感到万分头疼的目光下，你捏着安全带为自己辩解了一句。

        车辆重新开始流动，经过下一个路口，已经能在道路两旁看到明亮璀璨的灯饰装点着冬季的树木，香槟色的街道宛如白昼，车内几乎不见一丝阴影，一切都仿佛变得透明的气氛蔓延开来，明司武臣以凉津津的嗓音说道：

        “总之，不真实也好，无聊也罢，被冠以‘平凡’之名的人生本就是那种温水煮青蛙一样的状态……。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脱离那一边了，就学着享受平静日常，升学，找一份不包含流血事件的工作——能做到的话不也挺好吗。”

        “这种‘平常’听起来好沉重啊……”

        你本想说，沉重的是他那语带叹息似的态度。从副驾驶的角度看去，右脸的伤疤便从视野中消失，他平整的黑发与暗金挑染散发着同样的光泽，身穿休闲西装搭配暗灰羊毛围巾的武臣比起道上混的倒更像个事业风生水起的时髦银行家。混着柠檬青涩的白麝香终于被车内暖气送往各个角落，馥郁饱满的气息填满鼻腔，为他那被隐藏掩覆的伤痕与未说出口的叹息平添上几分浪漫温柔的调色。

        “习惯沉重可以说是长大成人的必经之路。”武臣耸耸肩，“一旦起了头，接下来还漫长得很呢，所以千万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一切都交给时间慢慢来就够了。就比如从和同学好好相处开始……刚刚和你一起在咖啡厅的几个朋友看起来就不错哦，时髦的四人约会？”

        顺着他最后那调侃的语气，你也笑容轻松地答道：

        “那是什么？人家今天的约会只有一个。”

        “给我的居然是这么高规格的接待，看来我得努力咯——”

        车子滑入靠近出口的车位，你刚刚解开安全带，他便已经下车来到副驾驶位门外，如他所言一般，态度殷勤服务到位地为你拉开车门。在他背后，由札幌啤酒厂改建而来的惠比寿花园广场灯火辉煌，由八千五百颗水晶组成的华美吊灯在玻璃阁楼里闪耀，绚烂地倾泻色彩。

        武臣以一副要拍电视剧似的虚浮演技弯下腰去，那是明知夸诞却故意如此的姿态，毫无掩饰地宣布这就是为了讨你开心。

        “嗯嗯，那就拜托你啦，武臣先生！”

        笑着眯起双眼，你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掌心。

        穿过开阔的欧式广场，两旁倾下的玻璃穹顶反射着变幻的光辉。武臣的大衣散发着淡淡的焦苦烟味，来往的游人因为贯穿右眼的凶悍伤疤纷纷绕开回避，偶尔也有人投来怪异注视——自以为隐蔽的嫉妒鄙夷惋惜，针对你们两人的组合。

        被当成帮派分子和兼职赚外快的伴游妹了。你心中兴味盎然，脸上不显端倪，对于武臣短暂的局促故作不知。

        “路上一直在说我的事，武臣哥呢？最近在做什么工作？”

        “还是老样子，给想做生意的人牵头，然后从中抽成那些，”他轻描淡写地带过灰色交易，只提了一句，“秋季刚接手了熟人的店，虽然不用我出面，但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前些天才得知你来东京。”

        明司武臣，过去的名号是“军神”，为初代黑龙运筹决算的军师，似乎天生就具备长袖善舞的狡猾。六七年前的东京都，以超群的人格魅力吸引了众多追随者的是佐野真一郎，而将汇聚而来的诸人举贤使能分配到各个位置的是武臣。和谁打交道时该采取不同策略，哪种生意该交给什么人去做，世故的经验垒砌在他身上，为野心与钻营润色成浑然一体的圆滑。

        人脉也是资源。佐野真一郎引退后，他正是利用这一天赋与你那想在东京风俗业拓展势力的大哥达成合作，在多方势力之间协调周旋，摆脱了军师失去组织的潦倒境地。

        到现在，他已经是东京都心几区里颇有名望的中间人，虽然这几年的活动依然以新宿的某条街道为主，但却是与各行各业都有交情的厉害角色。

        “恭喜！改天我可以去店里玩吗？”

        正推门走入餐厅的武臣闻言发出一声嗤笑：“当然不行，你以为我说的是哪里的店？”

        “带女高中生在歌舞伎町闲逛，听起来就很刺激吧？”

        “不要擅自替我犯罪啊大小姐，我可还想正经做生意的。”

        即使不幸旁听到了这种对话，侍者依然克制着没有流露出失礼的眼神，完成引座任务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去，真是训练有素。落地窗边是一组刚好能将广场美景尽收眼底的桌椅，水晶泪滴穿成的珠帘自天花板垂落，错落的绿植与室内流水景观形成隔断，既开放又保证隐私性的空间。

        《白色圣诞节》的旋律在澄澈的蓝色光线中静静流淌，几米远外，其他食客的谈笑与杯盏碰撞的脆响宛如片片雪花轻声落地。阴影摇曳，空气里弥漫着爵士乐般微醺的氛围。

        优越的地理位置，与价位匹配的优雅环境，那些留空的桌面上也全部摆着已被预定的金属字牌，圣诞与新年期间的餐饮业旺季，像这样的店大概都要提前很久预约。你想起见面后武臣在车里发出的那条短信，对他的“生意”范畴有了新的认识。

        “有事来个电话我就去找你，”武臣耸耸肩，“比方说阿若和牟庆有排班走不开的时候……我的时间比较自由嘛。”

        baarat水晶吊灯自粉白渐变为橙色，玻璃倒影中，你左耳晃动的银杏叶耳坠闪动着暖调的光彩。

        帕尔玛火腿，搭配烤圣女果的白子和风意面，意式鳗鱼饭，清酒渍龙虾，猪肉三明治，芝士章鱼烧，三文鱼与牛油果的寿司组合。菜色兼具清爽的口感与浓郁的底味，盛着冰块的玻璃杯在桌面上空相撞，为了开车，武臣手里也没有酒精饮料，乌龙茶与柠檬苏打水液面下小小的气泡迅速上浮。

        主菜与配菜的餐盘被撤下后，武臣慢慢享用着他的餐后咖啡，你面前的小碗里盛着淋巧克力酱的冰淇淋布朗尼。

        “昨天见到小千了。”

        “她从听到我讲电话后就吵着要去找你，还有阿若撑腰，真是拦也拦不住。长到这个年纪还是一副冒冒失失的样子，她没给你添麻烦吧？”

        “怎么会，”微苦的香味在舌尖化开，舔去嘴角的奶油，你终于找到机会提起另一个名字：“说起来，小春还好吗？小千一直没有说哥哥的事，所以我想等见面时直接向武臣哥问。”

        明司武臣垂下视线，似乎打量着自己搭在咖啡杯上的十指。

        “春千夜啊……”

        随后他若无其事地轻轻笑了一下，“去年底就搬出去住了。”

        “诶？”

        原本想询问的话语被惊讶冲散，你难掩诧异地捏着勺柄空悬。

        “那小子进入国中后也加入了暴走族，有一天突然说要跟家里断绝关系，之后再也没回来。”

        武臣的嗓音十分平静，从容的表情看不出丝毫动摇：“是认识的队伍，所以我不太担心。后来找人打听了一下，春千夜他刚开始是在一个大几岁的孩子的地方借住，后来自己也在外面租了房子。”

        你一边听，一边回忆着小春进入中学的二〇〇三年，进入梅雨季后，与明司春千夜的电话联络就越来越少，那时你忙于处理鸦骑士的风波，只当作是随年纪渐长理所当然的疏远。

        “和小千也不来往了吗？”

        “连号码都被拉黑了。”

        “……”

        “大概是怨恨我吧，再加上前些年发生的事……春千夜的性格已经和小时候不一样了。虽然很感谢你还关心问起他，但这种情况让他独自冷静一下也许更好。”

        整洁干脆的断句，或许是春千夜离家后就在酝酿着对所有人都这样回答。布朗尼飞速消耗中，你咬着勺子说道：

        “原来如此……我也没有非要打听个清楚的立场，不过武臣哥现在还能沉得住气，就意味着小春的情况还算可以放心吧？”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谁知道呢，我可不是什么合格的大哥。”

        “唔……安慰的话突然说不出口了。”

        “就算假意也好至少给我个台阶呀，”武臣哼笑，玩笑似的带过了那句有些突兀的感慨，另起话头道：“总之，你猜得也没错，队里确实有关照他的前辈。那个人以前有过不好的记录，但出来以后作风变得稳健了许多，在他们组织里还算低调，年纪也比一群小鬼头大了几岁，有个稍微成熟点的人看着，春千夜也能消停点吧。”

        “少年院居然还能起到这种效果啊。”你用感到惊奇的语气说。

        “……要先学会客观看待黑川伊佐那这个单一样本，才能理解世界的真面貌哦。”

        “无聊的时候我会试试看的。对了，小春加入的组织是？”

        “嗯？我刚才忘说名字了，东京万会，是万次郎、mikey在去年成立的队伍——你也见过，阿真的弟弟，白天也很能打瞌睡那孩子。”

        会在其他人聊到伊佐那的事迹时故意发出呼噜声的金发男孩。

        你在咖啡店打工认识的几个中学生似乎都是这个组织的成员。

        世界真小。

        棕黑的巧克力酱混入半融化奶油，在勺子搅动下形成甜蜜的黑白渐变，你微一点头：

        “小千的待挑战名单top1，我知道。”

        武臣放下瓷杯，很是伤脑筋地叹了口气：“都上中学了还整天想着打架，真不知道千寿什么时候能变得更像女孩子一点。”

        “武臣哥对女孩的审美太单调了。”

        “……你们这一代年轻小鬼真是一点也不懂什么叫‘尊重经典’。”

        他故作恼火地摆出一脸凶相。

        西装马甲勾勒出一道道清爽的线条，头发整齐地向后梳去，大方露出一双似乎无论何时都透着股颓废的眼睛。笑也好、佯怒也罢，情绪自然浮出水面，藏起其下从容淡漠的晦暗。

        明司武臣的心脏是一颗裹在薄冰下的冬季水果。在等待冰层融化的过程中，饱满的果肉就会腐烂。若是舍弃耐性一口气碾碎冰块，果实也会一并毁坏成泥。

        新鲜的水果从哪里都能买来，你喜欢的是冰的触感，包裹着果实的光滑表面在指尖滚动，就像祭典上买来的，嵌着金鱼彩纸的玻璃珠。

        你收回飘远的思绪，呈现粉紫色的水晶灯光流过桌面。

        “突然超想吃水果冰碗……我们回去吧？”

        “现在可是冬天哎？”

        虽然这样说着，但他还是随你一同起身，对特意过来送客的经理打了声招呼，走出店外。此时头顶的天色比几小时前更加漆黑，地面灯火明亮得犹如分割成两个世界。

        与人流熙攘的广场相比，停车场不免显得黯淡落寞。武臣启动车子，打开暖气，随后他露出苦笑，对你合掌请求：

        “不好意思，可以稍等我一分钟吗？”

        “武臣哥尼古丁不足啦？没关系，那我在车里等你。”

        重度烟瘾者发出如释重负的轻叹，轻轻关上了车门。你把额头靠在冰凉的玻璃上，做点什么打发时间——对了，要客观看待世界的话，就从向普通人征询意见开始吧。于是你摸出手机，在短信界面输入一行没在通讯录里的数字。

        「亲爱的，听说过‘东京万会’吗？」

        对方的回复快得惊人：

        「？你谁。」

        「只是换了个号码就不认得人家、我们的默契已经不在了吗？」

        闭目养神，大约过了二十几秒，安静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收到新短信——

        「纳-络-迦？」

        震动没有停止，直到你按绿键接通了对面的来电。

        “哟，阿饼亲，想我了没？”

        听筒里，传来望月莞尔一如既往大嗓门的热情回答：“少用那种恶心的语气跟老子说话！突然找我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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