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夏末的傍晚，还有一些热意。草木茂盛，虫鸣声此起彼伏，几只流萤飞在将夜的暮色中，忽明忽暗。

        膳堂灯火明亮，烟火缭绕，像个小夜市。

        “找到旧友了吗？”

        “嗯。”微沫望了眼果果，她正在那几间食肆前来回徘徊，还在纠结要选哪个。

        “抱歉，我当时急匆匆的，都没来得及和你说清楚。”

        “无碍。遇到以前的朋友是好事。”千叶温柔笑着，又问起她们寝舍可收拾好了。

        总归各有心事，只聊了几句，便道别分开。

        这边微沫回到位置，正巧果果端着碗鱼汤面回来，“你已经买了这个点心吗，我还打算要去呢。”

        “师兄们都说这家点心好。”伊霂笑道：“倒是你，犹豫不决选了这么久，这不是一开始那家食肆的面汤么。”

        “我这是‘幡然醒悟，浪子回头’，终是唯有‘一见钟情’才是心中‘挚爱’。”

        伊霂听完这番“道理”，一时无可应对，只笑着转向浅夕，“这点心怎么样？”

        浅夕尝了一块道：“味道不错。”

        微沫见果果吃的鼻尖冒汗，“不必着急，你用慢些。”

        果果一心都在鱼汤面上，只应付着点了下头。

        “你且擦擦汗。”伊霂伸手递给果果一方棉帕。

        果果用完鱼汤面，拿着帕子随便一抹，而后往袖囊里一塞，“走吧，我们去学堂。希望丘穆师长出的题目不要太难。”

        然而，果果的希望终究落空了。

        学堂的南北两面轩窗半开，明珠照壁，落地青铜灯架上烛光跳跃，使东墙上悬挂的卷轴似蒙着一层浅金色。

        只有一个字，“巫”。

        “有归自古就没有巫族，也从来不许巫族踏临有归。”

        “我们古史典籍里关于巫族的记载更是少之又少。”

        ……

        微沫听着旁边几位同窗的议论，看着自进门起就沉默的果果她们，略作回想，她从鲛人那里买的有归书籍的确没有关于巫族的记载。

        “古有巫族十，曰咸、曰即、曰朌、曰彭、曰姑、曰真、曰礼、曰抵、曰谢、曰罗，奉祀天地鬼神，祷解以治病请福，歌舞以降神消灾……其巫彭，擅医蛊术矣。”

        微沫将视线落到伊霂身上，“伊霂？”

        “我很久以前看到的一段记载，只一时想不起是在哪本书上看过。”

        浅夕看了眼伊霂，“书院的古今典籍，浩如烟海，应该能在藏书楼找到关于巫族的记载。”

        “藏书楼里会有吗？”果果走到窗前，看向东北方灯火通明的建筑群。“这么多的书，要找很久啊。”

        “古族巫——我们可以先从成书时间最早的那批典籍开始查阅……”

        晚风穿堂而过，带来些许凉意，亦送出几息模糊不清的低语。

        灯火叠辉，轩窗前偶尔闪过学子们的剪影，或临窗深思，或跪坐于书案前执笔。

        微沫收回视线，疾走两步跟上果果。伊霂和浅夕还在讨论，提议去请教师兄师姐，说不得他们已经答过这道题目。

        微沫和果果走在后面，应声表示这个提议很好。

        牧野书院西区不若东区古木繁生，微沫自学堂一路走来，见月色空明澄澈，抬头望去——

        一轮明月悄悄升在东山。

        这里是有归的暮城，与人间的云城隔着整个时空。只是，她侧耳倾听，穿过一座城的喧哗，隐约能听见海浪的声音，仿佛还在云城一样，让她时不时有些晃神。

        是的，那也是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

        云晞独坐在榕树枝头，她从树下望去，很难从繁茂的树冠中看见他的身影。

        她站了会儿，觉得仰着脖子很累，就倒在草圃上，时而看向已经暗下来的孤儿院主楼，时而看向星河灿烂的夜空。

        很多时候，云晞都在沉默。

        她不记得自己的过去，但她一向比同龄的孩子安静，自是也不爱说话。

        如此有时候看起来，她和云晞像是不小心遇到的两幅画——实在没有什么交流。

        天边忽而飘来一片浅色的云，悠悠荡荡。

        随后，云间飞出一只青鸟。

        直喙广翼，俯冲直下时，颈项处一圈柳叶状的翎羽在月光下闪着冰纹似的冷光。

        貌似很凶的一只神鸟。

        然后，她看见云晞伸出手，接下了青鸟送来的信，而青鸟则垂首蹭了蹭云晞的掌心。

        哦，原来是一只会撒娇的神鸟。

        直至青鸟振翅高飞，云也远去，而微风送来一股若有似无的墨香。她还在想，也许青鸟从遥远的昆仑山来，带着西王母写给云晞的信……想到昏昏欲睡，迷糊间看到夜空下的满月，又想着云晞是不是还认识嫦娥仙子？

        只是她没有问，自然也就没有答案。

        在沉入梦乡之前，她听到云晞温柔的说，“小孩子要多睡觉才会长大。”

        现在，她望着天边明月，早已明白人间的昆仑山上没有住着西王母——她是人间的传说，是有归典籍上所载的，“昆仑西王母氏，其裔绝脉，万山皆隐。”

        而云晞，你呢？你在哪里？是不是也在看这轮明月？

        明月高悬，清辉照进未燃灯火的屋舍，为临窗一盘棋局披上轻纱。微风拂来，空中飞起落花，轻轻落在棋盘。

        “我能否多问一句，为何提议‘巫’呢？”

        月色下端坐的黑影动作温柔，一片一片捡起棋盘上的落花，“牧野的学子自踏进书院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看向更为广阔的世界，以及更为久远的过去。”

        丘穆闻言一怔，他知道的。

        他知道这些新来的孩子，总有一天要凝视曾经关于“巫”的历史。只是，他的年纪大了，偶尔会想着，其实可以晚上一两载，等到……

        “每个学子在抵达之前，已清楚明白，牧野书院不同于有归六洲其他学府。”

        是的，他当年来这里求学，也是清楚这一点的。

        “丘穆师长，这些孩子已经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正如一盘棋局，无论输赢，总要落子无悔。

        窗下是长久的沉默。

        “我输了。”

        丘穆将两粒黑子放上棋盘。

        也许，这样一个温柔的月夜，正是很多命运的交叉口，从此要走向哪里，都是不能返程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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