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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六、仰观众星列


穆天子见西母,勤七萃之士于羽岑之上。

        六卷《周王传》,荀勖校订,郭璞为注,穷极八荒四野,写穆王渡漳水,绝流沙,饮于温山,钓于珠泽,升于昆仑琼玉之宫,宿于飞鸟解羽之原,历尽瘴乡恶土亦忠心相随、缚虎驱狼的,便是穆王驾前这七舆大夫——“七萃之士”。

        当年校订穆天子传的中书监荀勖,正是颍川定舆门二代门主;而为其作注的天下第一奇士郭景纯,即定舆门下“羽岑”开山鼻祖。两百年风云嬗变,星辰没入长河,又有明光更替。定舆门式微,羽岑一度也被目为左道,机簧尘锈,人才零落,暗流下却总有齿轮如星象变序,推动这座峰峦徐徐而行。

        魁杓七星,七萃之士。

        随着摇光星主这一声,洪波骤分,一头老鼍龙浮现水面,缓缓往最右首的巨石爬去。她与吕荻中间的石下,土砾若有生命般自行垒起,堆成尺许高的土俑,粗简却传神,一看便是个憨态可掬的娃娃。老鼍龙生得矮胖,四肢又短,它那块巨石不高,盘桓半晌脚爪也搭不上去,索性在石头底下趴着。公山不寐欠身向其施礼。那土俑更是谦恭,朝众人都揖过一圈,特地等老鼍龙歇定了,才灵飞如猱,攀跃到身边巨石顶上。

        摇光星主道:“只见天枢、开阳两位,客卿又来迟了吗?”

        老鼍龙张着嘴,犹在喘气,少年土俑插道:“客卿目迷五色,怕一时贪看杏雨槐烟,把光景虚掷啦。”话里含笑,是十八九岁男儿爽朗健声,虽揶揄也和煦动人。

        忽有年轻女声轻哂,如天雨散华:“开阳星主差矣。朝乾夕惕,不就为了省出大好时光,用来虚掷么?”

        当空清氛微开,一只青鸟盘旋降下,飞羽曳雾,却好像极是懒慢,但能倚着风借力,绝不多扑一下翅膀。摇光星主不置可否,道:“既然齐至,不妨各自直言罢。开阳,你在湘州辰溪一带寻访巫教遗迹,可有进展?”

        土俑道:“沅水多瘴雾,兼有数百年积下的奇工巧阵,晚辈一时难解,只能推测八恺中的青圭还留在当年遗迹内。不知摇光前辈北上,可寻回丹磨吗?”摇光星主淡淡道:“未曾。”公山不寐抚着麈尾沉吟:“先是河阴之变,尔朱荣又败亡,元魏已大厦将倾,那持有丹磨之人是否还在世,犹未可知了。”

        “话虽如此,玉衡已夺得紫锡,此番也不算徒劳无功。”

        众人都望向老鼍龙,似乎它终于喘匀气息。鼍龙在彭蠡常见,这头格外粗长,俨然已活过百余年岁,但若非目力极尖,很难发觉它甲缝中填塞的荇藻淤泥,实则是累累铜锈。开阳星主的土俑和唤作“客卿”的青鸟都依仗五行方术,才口出人言,唯独天枢星主这头鼍龙全身青铜所造,黑玉点睛,体内簧片摩擦,从肺腑到喉间呼出慢腾腾的苍老声音。

        摇光星主颔首:“不独紫锡。苏狐禅一殁,定舆门嫡派断绝,庶派群小争夺门主冠服,少不了又是一番倾轧。我羽岑终于脱离定舆门挟制,那时天下长于机关术的异士,尽可为我所用,客卿也不必再碍于门户之见代摄天璇,而是堂堂正正地身居天璇星主。”她语无波澜,身后月华陡然一朗,熠熠如从云间跃出。

        鼍龙也十分欢喜:“老头子两眼昏花,正愁没帮手,否则这几年心血何止区区物事?吕荻,你那义体平日还习惯么?”吕荻道:“太师叔造化通神,用在晚辈身上,是长才短驭了。”

        摇光冷哼道:“你只顾着自保,为何仓颉在眼前重创,却放任不理?”

        这话一出,四座皆惊。天枢低喃:“……谁能伤了四天神君之一?”开阳道:“仓颉对吕师兄至关重要,要说放任,晚辈以为过了。可天底下谁又有这本事当着师兄的面,损我羽岑机关?”

        吕荻静静道:“并非弟子不为,而是那人剑术之高妙,世所仅见。”

        有人笑道:“玉衡星主同是用剑名家,灭尘诀与中散剑法皆旷世独步,不知阁下比那人何如?”正是客卿,她原本在旁边自梳翎羽,听谈及自己也不发话,此时忽来一问,疏懒抖散,瞬时锋芒逼人。吕荻坦然答道:“我不如。”

        “令师兄苏狐禅若还在,比之何如?”

        吕荻垂眼望着舷外沧波,良久,道:“……不如。”

        周遭一片默然,唯余水花拍岸的声音。公山不寐上前道:“师兄所言非虚。晚辈与那人虽未交手,以察眉术观之,竟深不可揆度。纵观江表百十年,只一人剑术有那般造诣,也只一人曾使得那佩剑。”他没说出名字,场中却心领神会,无人追问。

        摇光星主点了点头:“此人若涉入我等机密,自不能用等闲手段对付。若与我等为敌……”月光陡生寒意,当空如结霜。吕荻见状断然跪地,唤道:“前辈。”

        摇光道:“七萃之士位无尊卑,你有何不能直说?”

        “除我羽岑,朝中‘紫陌’也在搜罗八恺。这次出动六大高手,看似处置一名叛逃旧部,实则为弟子身上沧璧而来。那叛离的女子,想必不过是引诱弟子之饵。风檐寺人才是羽岑当下劲敌,谋划数年之久,居心叵测。其余的能人,若非另有所图,窃以为还是尽量化归己用的好。”

        开阳道:“师兄说得极是。”众人亦无异议。摇光缓缓道:“只望你不要养虎遗患。仓颉损伤,如折你一翼,天玑同在江左,可让他助你。”

        公山不寐拱手。吕荻忙道:“当下正用人之际,我六人各司其事,各尽其责,天玑自有要务,怎可为弟子分心?”

        却听一声霜刃掷下,是摇光星主冷笑。“吕荻,你入羽岑这几年,脾性变了些,人也略聪明了,学会了几句圆通话。可哪些真心,哪些违意,根本瞒不过谁。你与天玑不睦,众所周知。当初在岚谷是天玑以礼相邀,被你严辞逐出;后来你命悬一线,也是天玑力说天枢和我,你才得以生死肉骨,再世为人。此事务必记得。”

        公山不寐神色微动,却低眉不语。吕荻沉声道:“天玑揽弟子于危难,是认可我尚能作为,乃是为公。弟子竭诚以报羽岑,所主张皆无私恚,也是为公。”

        他身子猝然前倾,仿佛有股巨力按在肩头,而手臂已不能支撑。空气没有因此紧促,似乎只吕荻一人感到那压迫,月光如雾纱灵逸,摇光星主袖间有道晶莹闪了一下,谁也看不清是什么,亮泽瞬息即没。

        “你夺还紫锡,是报羽岑。给你机会一雪前恨,是羽岑报你。可我要提醒你,无论何时都不得恣意妄为,把一己恩怨置于羽岑大业之上。我等七萃之士,武功秘术各凭其能,但一切机关造物均为羽岑共有,所予所取,端看是否人尽其材、物尽其用——不知我说明白了么?”

        开阳星主忽截道:“今日但见师兄其功,未见其过,前辈逼之略甚了。”他说话直爽,风中隐有金声玉振。天枢叹了口气,慢悠悠道:“无容,你对他总是格外严苛些。”

        沉寂并未因两人出言而撼动,打破它的是吕荻轻如苇草的回答:“……弟子明白。”

        摇光道:“那便好。”语气稍稍缓和,“宵小觊觎八恺,又与你有血海深仇,想亲手铲除,本也不过分。七萃之士中还有一位正在建康城,手眼通天,可为你强援。”

        船头水沫在众人的微怔中溅起,似惊讶出声。“不知那人是谁?”

        这是客卿抢在吕荻前问的,可听她言外之意,还未发话就依稀窥见答案。

        就听老鼍龙哑声道:“无容……这些年天权星主联络过你么?”

        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玉衡为音,开阳为律,摇光为星。

        七块巨石依序而立。摇光、开阳和吕荻的舟舆在左,天枢、客卿、公山不寐则分列右侧,正当中一块大石空寥无人,冥然如旁听。六人与会俨是齐至,留下这一空位,仿佛遵循多年来的旧礼,原是理所当然的事。

        吕荻道:“当年天玑延揽弟子,只说门下有天枢、摇光两位元老,未提及天权半字。”数年转隙,六星各归其位,唯独天权一席尚虚,群议中却绝口不提,好像这个位置早已被缄默所占据。摇光叹道:“因为天玑也不知有天权其人。除了师叔,只有我知。”

        她称“师叔”的,便是众人中最年长的天枢星主。鼍龙硕尾轻轻拊地,若有所思:“你们几个小辈,怕是没见过羽岑凋敝的时候。起初老儿苦苦撑持,是天权助了一臂之力,修复先贤留下的诸多机关,‘七萃之士’也是他创立的。”望向摇光,“随后,无容也加入进来……说本门中兴始自我三人,不算太过。但后来天权却抽身远去,不再参与大小决议,就当从未有他一般。”

        “他匿身暗处,仍多次襄助我羽岑。我与他曾有过一段接洽,只是不便公开,慢慢音信也断了。但就在前日,太子薨逝不久,我收到天权密讯。”摇光星主声淡如云,众人却都是一震。

        “他找到了玄切。”

        八恺当中,以玄、黄两器居首。百年来无人知晓玄切下落,观其名多半是神兵利刃,自然更引得武林人士趋之若鹜。吕荻听摇光说天权手腕厉害,是否利用这些江湖风语暗布网罗,也无从揣度。“前辈命弟子与天权星主会面,取回玄切?”摇光道:“不错。”

        吕荻俯首道:“既如此,还请明示——”

        声音倏地一凝,同时凝住的还有摇光星主身后流霰般的月色。一股沛然劲气擘开雪浪,穿过矶池径向七星墩驰来,像莽撞孩童闯入棋盘,浑不知眼前是何布局,举手一搅,为这筹谋作结。摇光疾道:“有外人来犯,今日到此为止了。天权自会遣人在建康接应你,届时便知究竟。七萃之士声应气求,同心戮力,盛德大业,有赖我辈。”当空清辉一拢,袂影并着天际那抹浮光,隐入云华明灭后。

        众人齐道:“盛德大业,有赖我辈!”洪波骤起,待层叠浪峰落下,鼍龙、青鸟都已不见,只有开阳星主走到船舷边,轻轻道:“师兄,等你这边了结就到湘州来,或许能寻得身上蛊毒解法。”土俑寸寸瓦解,快剑般的笑语在风中扬散。

        吕荻也跟着说了那句话,不过没怎么出声,只是双唇相碰,此时终于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很快收敛,似乎不想让开阳星主之外的第二个人看见。公山不寐徐步走来,道:“师兄。”吕荻不理他,舟头在岸边一点,便要离去。

        公山不寐笑道:“师兄不愿同行,小弟自不会强人所难。事若有变,随时呼唤即可。”吕荻冷冷道:“你不必卖这人情给我。”

        公山不寐道:“师兄是轻看小弟了。最初邀请师兄,确实是我的主张,但后来师兄身陷绝地,是摇光前辈力排众议,才由小弟将师兄带回的。”他望着风浪裹挟的暗夜,“前辈那么说,无非是调解你我争端,但小弟并非掠美市恩之人。”

        吕荻目光与他朝着同一方向,又仿佛落在迥异的锚点,始终波纹不生。公山不寐忽扬声道:“何况有这位小友与师兄结伴,又怎么用得着在下?招待不周,他日小友再访,务必让在下略尽地主之谊。”

        青萍踏一块漂木而来,正想开口,公山不寐已飘然远去。她悻悻耸眉,负着手跳上舟舆。“你们都好奇怪。”刚离开,漂木立即支离破碎,历经骇浪早已不堪重负,“听着有几个人说话,却又觉得好像就你俩在。”吕荻道:“其他人最近的也在百里外,你自然感觉不到气息。”

        青萍吃了一惊,半晌嘴唇仍张着。吕荻看出她心思,淡淡道:“至于为什么,那是公山不寐实有其能了。”青萍点头,佯装明白的样子,又道:“别人还好,那……那老太婆,话里夹枪带棒,最为可恶!”

        吕荻本不想多说,见状道:“你不要骂她。”青萍嗤笑:“别的我没听懂,倒听出人家拿剑指你鼻子上啦。你还向着她,她是你娘亲么?”吕荻道:“便是冲别人口出恶言,也不要冲她。”青萍一踢船舷:“好啦,那我骂你隔壁家的公什么师弟,不过他脾气很好的样子,想来不会介意。”猛地咧嘴,原来是脚尖钝痛,却硬生生把打着颤的半句抹平了。

        吕荻笑了笑,走进船篷,合上眼睛危坐,群议这片刻时间似乎已消耗了不小的气力。青萍探进来,怅望好一会儿,“……你没伤着罢?我见姚大哥在村里也不得安生,便送他去江州城,来晚了些。”

        她声音第一次有忐忑。履春冰到中途,自己当然不怕,可还背负着旁人的生死,只好举头四顾,冀望着某个方向笃定的回声。吕荻不置褒贬,道:“紫陌原也不是冲他来。与我、与他妻子都脱了干系,他父子俩方能无事。”

        “姚大哥疯了似的要报官,可当官的一问,他……他在那愣着,答不出半个字,哭也哭不出声……再也没有别人替他想起来,替他伸冤了。”青萍胸膛起伏得厉害,“救人救到底,是你教我。可这样能叫救到底了吗?你明明……也不像有多歹恶,为什么,为什么要杀阿素姊,还要害她家人伤心孤苦?”

        “我是否歹恶,日久你自会看清,觉得我该杀,不该杀,都无话可说。我也没有东西教你。‘教’这一事,是恩情。但凡恩情,明里暗里都是标价的。我若待你还不错,只因为我于你有求,你于我有用,日后纵得了好处,也要知道那是以物换物,永远别当做恩情。”

        青萍一股气正憋着,被这番话催得愈发鼓胀,非要揍他一顿才能畅快,攥紧拳,又看着吕荻静如止水,任有多大力也是打在棉絮上。“……你别胡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她怒冲冲奔到船篷外,夜空清冷,漠漠微光当头沐下,竟不分繁星与水沫。吕荻幽然道:“你猜我幼年习武,心里头一件事为的是什么?”不等回答,他接道,“……过去我以为是揽辔中原,澄清天下。师父昭昭以教,我昏昏以学,哪里知道这几个字的分量,井蛙语海,说的也是‘天下’。”

        青萍转头道:“你也为救人性命、替人复-仇么?”吕荻道:“那是后来有余力才去做的。”青萍想了想,道:“我猜不出。”

        “为了不受制于人。”

        青萍仰起脸,只觉这句依旧听不懂的话在说一件特别小的事情,却又很大,大得渗不进那些芥子般的孔隙。而真正微小的渺茫无形,不存在能捡拾起它们的言语。箫声中,静默重又涨起,舟舆和随波浮泛的木屑恍无区别,星河一槎,不过沧海一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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