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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二、得亲君子庭


有人在齐安寺下放生。一尾尾红鲤投入河中,僧尼顶礼,信众合十喃唱。吕荻也屈身俯在水边,手指轻触波涛,却有细如玉簪花瓣的银鱼汇聚游来,无声收入他指甲内。

        七萃之士各有信使。摇光星主的信使是玉蛾,千里传物,迅若流星。吕荻的信使则是这些银鱼,自长江入淮水,自淮水入运渎,自运渎而入青溪、潮沟、玄武湖,如滴水入川流,只有精谙机关构造之术、对此极为敏感的人,才能察觉环绕都城的碧波下微小的律动。

        无一回响。

        来建康的第五日,天权星主依旧杳无音信。

        紫陌是羽岑的敌人,自然也是天权的敌人。吕荻对这位前辈的援手没抱什么指望,既然与天枢、摇光交厚,并列羽岑三元老,他也不好多加猜度。可时日流逝,那些影影绰绰的担忧,有一件愈发明晰起来。

        ——玄切,八恺之首,莫非已被风檐夺去?

        他凝视着水中自己的双眼。义眼轻轻合上,再张开时,沧璧已浮现出另一番图像。谁也没留意,苍猿正在城中各座佛寺顶上攀跃,踏飞甍,登塔宇,如跳丸舞索般,眼睛仍一眨不眨。一颗摄形照影的镜玄珠——鸽卵大小,墨黑晶透,正衔在它齿间。

        它照见了什么?

        油壁车用牯牛挽着,帷幔低垂,自东郊迤迤来。那里自古便是王公贵胄的园墅。车沿青溪而下,过朱雀航,在春饴坊买了几样点心,在桐下里取了把名工定制的琴,在西口市挑了些交广的珊瑚、林邑的香药,都是有人端到车前来,掀帘送进去。行至小长干甜水巷,因并莲分身乏术,车又走得匆忙,一只略显丰腴的玉手才伸出纱帘,亲将她的筒粽接过。

        那只手羔脂凝白,手背上刺着一大朵五瓣锦葵花,活色生香,应风拂动。

        车没有再停,吕荻看着它一路西去,直到江边,那儿早有一条画舫静候。人潮乌泱泱涌出闾巷,摩肩擦踵,浑不知有谁下了油壁车,上了那画舫,就听鼓乐喧天,各色旗幡蔽了半幅江面,江中百舸熙攘,再不见别的船只。

        五月初五,端阳。

        正是飞舟竞渡的日子。

        吕明骞抱着菁儿,感觉牵韭儿那只手像牵一条滑溜的鱼尾,而急湍汹涌,顷刻要连自己一同冲走。他几经挣扎才卡在了一处罅缝间,前后皆被笸箩、褡裢顶着,谁家娘子的脂粉蹭了他一脸,又叫哪位儒生的巾帻揩净。耳中无数喧嚣鼓涨,早已分不清来自江流还是人流,抑或锣鼓齐鸣,只有菁儿的声音真切:“爹!”

        彩旗簇拥的高台上,洪阿根正将鼓擂得震天响。三百名鼓手俱是精壮民夫,有人突发急事,拉洪阿根顶替,并莲因早晨还有一摊要卖,便托吕明骞和隔壁桂婶先带了孩子,自己闭店就来。吕明骞还想请俞无囿指点引荐,随口问了句,并莲道:“俞老先生是闲散人,最恨趋之若鹜,怎会来看这个。”桂婶插道:“听说南篱门小郊里,一大早走了水,还不知多少死伤。那边本就是些吃了上顿没下顿,天可怜见的,俞老平日接济也多,他这个端阳怕是闲不住了。”

        并莲眼底有根弦被拨动,轻轻垂下:“倘若……”

        吕明骞心知,叹了口气,替她道:“……倘若先太子还在。”

        但这当儿已不再有人牵记着太子了。普天下的喜乐冲淡了哀思,一时间万众欢欣,足以让饥馁之人也忘记孤寒困苦。正逢着这个由头,人们纷纷卸下丧服,换上彩衣,戴五色长命缕,祈求驱走瘟毒邪病,至于哪处破瓦寒窑遭了灾,反倒像是应景的喜事。吕明骞被左推右搡,险些厥过去,总算把两个孩子拽出了洪流,找了个偏僻处停脚。他怕并莲也卷进了哪儿的人海中,翘首张望,一眼却望见有张小脸涕泗横流。

        桂婶家的宝生,也跟吕明骞念书,吸着鼻子:“阿婆丢了。”

        他和阿婆被人潮拍上岸,刚好巷子里有人蒸粉团,宝生饥饿疲累,便要吃。才晃一下神,站那儿买粉团的阿婆便不见,只有阵风刮过,在这盛夏竟比三冬还冷。宝生低低地哭,菁儿不由得捏他脸颊,看他是否在做梦。吕明骞赶紧摸摸他的头,情急找不到人托付,嘱韭儿看好妹妹,切莫乱走,自己往那深巷中寻去。居民早已倾巷而出,门扉紧闭,几颗粉团掉在地上,伸手去探,还有丝微热气。

        一个细袅袅的声音道:“瞧你,掳了娃娃多好,抓个老婆子来干什么?”

        那声音像蚊虫黏在蛛丝上荡悠,将断未断,显然不是和吕明骞说话。另一个声音粗如蛙舌,将蚊虫卷下肚去:“哪有差别?”先前的细声道:“差远了,从来只听说丢孩子,没听说丢大人的。”

        面前是堵高墙,墙头的两人身形短小,眉眼同出一辙,单看侧面说不上丑怪,一转过来却叫人悚然心惊。一个只有右臂,左脸像被刀斧削过,如墙面般平坦;另一个双臂齐全,却只剩一条腿,右脸也是平的。桂婶被他俩拎在手中,悬空数丈,吓得连呼吸都忘了。粗声粗气的是那独臂人,往下一瞥,笑道:“有差没差,这不都一样?”

        吕明骞只觉汗毛在后颈根根立起:“两位……如何称呼?”

        独臂人道:“我叫卯酒。”独腿人道:“我叫午茶。”卯酒道:“辰老说我俩浑浑沌沌,要教人一听就清楚是卯和午。”他们不争执时便一人接一句,严丝合缝,像同一人说完立刻捏尖嗓子再说下去。午茶道:“我们兄弟生来连在一起,三只手,三条腿,用得好好的,来了个庸医非要把我俩分开。”“原本我们比别人都多了一手一脚,这一分开,突然少了一手一脚,你说那医师可不可恨?”“可恨至极!”

        吕明骞强忍寒意,道:“那你们……”卯酒笑道:“我们把那庸医也分开了,叫他自食其果。你看,可不就像这样?”他和午茶各拉着桂婶一臂,往两边生拽,吕明骞急道:“且慢!”

        午茶在他开口前就停了手,想了会儿道:“且慢。”卯酒问:“怎么?”“咱俩是为谁办事?”“咱俩为中贵办事,中贵为皇帝老儿办事。”吕明骞赶紧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黎庶百姓莫非王子。你们滥杀君父子民,岂不是陷他于不亲不慈!”

        卯酒恍然道:“有理!”午茶喜道:“这便对了,拿的就是你,还管别人作甚!”两人将魂飞魄散的桂婶一扔,吕明骞见状忙上去接,忽觉身子陡轻,如野兔被两只鹰隼同时攫起,往墙外掠去。

        一道飘风疾来,稳稳托住桂婶放下。俞无囿以竹筇为剑,剑气催开白虹,直袭正逾墙而过的两人。卯酒见了他脸色骤变,似乎极其恐惧。午茶也一惊,反应倒快,他武器是根独脚铜人,支在股前充当另一条腿,此时贯力一踏,墙垣拽动前后屋宇,如纸糊般哗然塌陷。俞无囿劲力凝掌,真气铺开屏障,遏住漫天飞卷的乱石,却无暇再追击。两人挟着吕明骞几个起落,轰鸣未定,已在幽深巷陌间不知去向。

        并莲拥着三个孩子,虽被俞无囿护住,也呛得咳嗽连连:“小先生他——”俞无囿不语,转身看了桂婶伤势,眼睛仍望着墙外。并莲忧道:“我们这些苦命的让俞老先生操碎了心,依旧在劫难逃,更牵累旁人。”念及前事,搂紧怀中一对儿女,两眼不觉泫然。

        俞无囿沉声道:“不是你牵连他,是他牵连了你们。有我在,定能保你一家周全。”他心明如镜,浮现一丝笃定的微笑,“何况那少年吉人天相,自有人保他,两个贼子怕是要作法自毙了!”

        吕明骞被卯酒、午茶一左一右拎着,脚不沾地,也不知飞过了几条巷弄,但觉眼花缭乱、头昏欲吐,不禁怀想起当初装在麻袋里的时候。两怪人虽肢体不全,轻功却半点不含糊,并肩协力而行,真像比常人还多出一条腿般,登檐走瓦游刃有余。只是这街巷极尽迂折,墙后有墙,闾外有闾,纵然跑了大半刻,眼前仍羊肠百结,无些须变化。午茶道:“你莫不是记岔了路?”卯酒把吕明骞一撂,气呼呼道:“哪个蠢材喝大了,把这地方修得一副鸟样,你不骂他,反来怪我?”

        他俩一上头便不走了,掐着腰对骂起来。吕明骞揉着痛处,悄声插道:“……两位有所不知,建康城当年毁于苏峻之乱,是丞相王导重建的。”

        他因家中殷富,幼时也曾被人绑走勒索钱财,对这场面略有些历验,见两人没头没脑,偏将先前自己的胡诌听了进去,便想拖延时间,以待援救。卯酒怒道:“好个王倒,建起城来也这般颠三倒四!”吕明骞道:“个中自有深意。有人问丞相后人王东亭,东亭说:‘江左地促,不如中国,若使阡陌条畅,则一览而尽。’”金陵掌故他所知寥寥,刚好在《世说》上读过这段,情急搬出来应答,“皇城帝京一眼看得到头,就小气了。要将街市造得迂曲深邃,处处暗藏乾坤,这才显得天威难测。”

        午茶拊掌道:“妙,妙!正是天威难测!”他与卯酒如闻纶音,喜不自胜,忽又一咧嘴,双双痛哭起来。吕明骞心里一咯噔,道:“是在下说错了话,使两位伤情至此?”

        卯酒抹了把泪:“……不瞒你说,我兄弟俩打从进了紫陌,就讨得人人喜欢,辰老,纪姑娘,哪个不是笑逐颜开,纵是那眼睛长在顶门上的任郎君,也从未对我俩撒过气。”吕明骞全不知他说的是谁,心想:“猕猴着衣而戏,自然都喜欢。”午茶道:“只有中贵不喜欢。”“中贵喜欢饱读诗书的公子,满腹才气的先生,一见我俩,便好像牛马见了虻虫,撵之不及。”“你这呆子,怎能将中贵比作牛马?”两人猛地噤声,一时间汗出如浆。

        吕明骞听得好笑,口里宽慰:“黄金珠玉,高士也弃若敝履,哪有东西人人喜欢。”卯酒忙道:“咳……切莫说高士!上次申百忧就因见了一眼中贵真容,巴结两句,也不知谁教他的,什么什么日月入怀,松树独立……”吕明骞道:“是‘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午茶道:“总归是高贤名士的好话。可中贵当即大发雷霆,将他痛挞两百,逐出阶下,差点还剥去了干支名衔,另找人代之。哎,天威难测,属实天威难测!”

        他与卯酒对视,又开始瑟瑟发抖。吕明骞沉吟:“那是夏侯太初与嵇叔夜的考语,此二人皆获罪入狱,刑于东市,难怪你们中贵忌讳。”乍听这位求才慕能,以为是贤宦,不料到底还是叶公好龙,细想阉寺之身被人以名士譬喻,是否别有一层滋味,不得而知。

        午茶突然揪住吕明骞衣襟:“小先生如此博学,又知疼着热,正是中贵称心的人啊。”他似乎终于想起为何将这少年掳来,笑个不止,那笑声尖锐异常,仿佛两道利锋交相剐蹭,将吕明骞泛起的寒粒层层刮下。卯酒截道:“不好,把他献上去,谁教我们讨中贵欢喜?”“莫如将他也分作两半,一半交差,一半留下教我们,两全其美!”

        吕明骞强笑道:“这个……家父在江北略有余财,两位若能完璧归赵……”卯、午两人哈哈大笑。卯酒道:“你以为方才为何说这么多?”午茶道:“便是没打算放你离开!”

        他俩同时扣住少年双肩,正要言出法随,卯酒一震,如触惊电,忙不迭撒手,吕明骞只被午茶扯了个趔趄,惊叫慢了一拍。呼痛的反倒是卯酒,手掌鲜血淋漓,凶器夹在指缝间,却是几片嫩生生的细叶。有人叹了口气:“你们说的我也都听了去,看来走不成了。”

        那女孩坐在墙外一座古寺的檐角上,垂着脚,手里把玩吕明骞被挟时撞断的一枝榴花,叶片正是捋自这根花枝。她见两个怪人四眼圆瞪,便用脚尖摇了摇檐下风铎,算是打招呼。两柄剑挂在她背后,露出长长剑身,一柄轻细简陋,一柄古朴厚重,也跟着摇荡。卯酒悚然道:“你、你这丫头——”摘叶伤人,如此修为已臻化境,怎是十二三岁的顽童可及?午茶急道:“蠢东西,真当人小丫头?想是七老八十了,只生得矮小,一副五短皮囊,和你也似。”

        青萍甚为不悦,将风铎重重一踢。她素来不喜欢别人唤“小”姑娘,被这两人一掰扯,倒好像成了表里不一、招摇撞骗之辈,顿觉那个“小”字实话实说,也没什么打紧。偏生卯酒又抢道:“瞧你胡说八道,把人家恼的。”午茶道:“你懂个屁,俗话说老羞成怒,定是老太婆一把年纪知羞,这才发怒。”

        他忽地“啊哟”一声,铜人连挥,招式如扑蚊捉蝇,虽狼狈怪异,到底比先前卯酒多了层防备,只见清光飞溅,纷纷碧叶铿然满地。正眼花缭乱,眉心倏一热,绚红迸起,午茶大骇,心道:“我死了!”直直往后一躺。卯酒赶紧捞起他,手去抹,不见血迹,耳听青萍笑盈盈道:“老怪物,知羞不知羞?”原来是她手里花枝上一朵开烂的红榴,叶片厉如骤雨,花却被晴霁和风不偏不倚暗送到额前,好似日光下的气泡轻轻裂开。

        午茶恨声道:“别让这邪魔跑了!”他右臂一够,搭在卯酒胁下,两人并肩齐胯,脸颊紧贴,宛如毗舍遮恶鬼,赫然现双首双身、三臂三足异相。青萍也吃了一惊,那二人欺身而上,明明两体合一,手足却好像化作恒河沙数之形,盈千累万,群魔疾舞,其诡谲不似世间应有。弹指间青萍接得几招,便在无量刀山中走过了数劫。她飞身跃开,道:“谁说人家要跑?”丢了光秃秃的枝条,掣出剑来,并非草绳缠柄的轻剑,而是吕荻赠予的松纹重剑。

        她自己的剑术原以恣情灵逸见长,用细剑还是花枝,本无区别,看这两人招数前所未见,玩心顿起,也想用新结识的这把剑与他们斗上一斗。五大夫剑阔身厚脊,比她一掌还宽,颇有分量,须双手才能挥持,出剑也较慢,可恍觉与往常体验大相径庭。一样的剑式轻剑使出来贯密入微,重剑则大开大阖,扫天荡地,刚好又压制住这瞬息万变的怪招,任尔风沙肆虐,我自岿然不动。她倏想起吕荻说剑在意先,先发制人尚好,若不慎涉入对手意境,“此时应变再快,都在设计之中,自有绵绵无尽后招来制你。”果见两怪人攻势一转,速取不下,不知不觉反受她剑意影响,也跟着迟缓下来。青萍嘻嘻一笑,心知自己可没有绵绵无尽后招,趁机拽起惊魂未定的吕明骞就走。

        卯酒高呼:“说好了不跑,可不算话!”这一开口牵动脸颊,双身之间露了条缝隙,午茶当即大骂,缝隙扯成豁口,险些解体。青萍朗声道:“有本事跟来啊!”两人紧追其后,到底比常人多了条腿,运起轻功也说不出的怪诞,三足轮番腾跃蹬踏,如车轮辐条急转,竟是桴鼓相应,周密合拍。翻墙越瓦你赶我逐,顷刻已奔出闾巷,放眼即是万头攒动的江岸。

        吕明骞不知第几次被人拎着颠颠仆仆,唯独此刻身轻一羽,挽着小自己数岁的女孩儿手臂,俨然乘扶摇之风、登垂天之云,渺若微尘却全无疑惧,盖因日光和人声的暖意敷在身上涨大了万千倍,无比真切而充盈。忽听午茶尖叫:“你们跑不脱了!”他与青萍不约而同回头,见双身非但没散架,反倒愈加牢固,原来是卯酒腹中提气,鼓动于腮,隐隐作一股沉闷雷鸣,恰与午茶高亢细声抵消,面皮贴合处这才天衣无缝。雷鸣越来越大,如巨灵迫近,将天地拢入暴雨将至的这一霎中,河沙世界无数蛙群骤然齐声唱和。

        吕明骞猛省道:“他在唤帮手!”四方通衢涌现百余名劲装死士,仿佛黑云压城,被那雷鸣召来。青萍不慌不忙,尽管向开阔处奔去。她听到细若游丝的草叶笛声,冲着人群中某道幽微身影一笑,抬手将少年抛下。吕明骞还未回过神,已被俞无囿揽住,两滴水汇入川流,于人海悄然不见。

        卯酒道:“快拿住那小儿!”午茶怼道:“谁晓得你说男孩,还是这女妖怪——”话音刚落,就见明光闪跃,散开去搜寻吕明骞的数名死士几乎同时倒下。青萍笑道:“方才走得慢是让你们,这总晓得罢?”

        剑挟千钧巨力,她身形仍飘飞如电,原本有迹可循的慢剑竟举重若轻。青萍初使这剑,还以为惯常步法驾驭不住,即兴几式下来却脱胎换骨般新奇,恍觉剑才是身,自己反被剑握于手,是石火光中一叶白刃。百十人竟无一个比她更快,谁想抽身撤出战局,念头方转便叫剑气截留。众死士见这女童乃是当下大敌,应卯午号令一拥而上,青萍把剑往地上一峙,足尖飞踹,到处望风草靡。身后黑云仍源源不绝,她故意穿梭游走,如鲤跳波,将急流尽向自己引来。

        那边厢龙舟赛会早已开始。端阳节江左一带效仿荆楚旧俗,取轻舸列队,分谓“水军”“水马”,每条船配以鼓手十人、桡手二十人,竞逐为戏。白浪被彩绘精工的船身劈开,也映得斑斓若锦,教人目迷五色。江边看客摩肩擦踵,几万颗心全让最前边的舟子勾了去,眼都无暇一眨,依稀有人道:“啊呀!”瞬即淹没在鼎沸声里。只见一条纤影掠水傍风,好似雨珠滑过舟上一排鼓面,稳立在船头,那条赛舟原本落后,在她脚下猝如离弦之箭飙射,转眼超过了头名的船只。众人正瞠目结舌,洪阿根在高台上瞧得那身影熟悉,不禁将大鼓重重一捶,喝道:“好!”言罢忽觉沉寂,惊出冷汗,沉寂却被哗啦一下推倒,背后山呼海啸:“好!!”

        青萍心下得意,舟子催得愈快。她见江心彩标处施施然停着条大船,船上有锦亭,砌红堆绿,亭中坐客衣冠如云,当中一人四十来岁,五绺长须,穿一领绛色公服,样貌颇为雅致。她不知道那是京师百姓的父母官建康令,台城、都城以外,民生皆由其管辖,此时正陪同士族耆老观赏赛会,只想要他做个见证,驱舟径直飞去。卯酒道:“别让她近了辛先生!”他二人似乎惧怕水,远远站在岸边比划,顿时弦声急响,死士端起劲弩齐射,寒波尽处,寒星破空而来。

        青萍见这伙人众目昭彰下逞凶,不顾旁人死活,大为恼怒,剑气一吐,水柱掀天直起,尽数击落袭向龙舟的利箭。她怕牵连无辜,挥剑斩下自己立足的舟头,推开舟身,驾着一小块浮木纵横自如,有意朝岸上显摆。那弩机竟能连发,箭如飞蝗,须臾间又至,江边看客纵使一开始不明就里,这当儿也已哗然。青萍一撇嘴,提聚的真气悄悄撤去。她离大船近在咫尺,眼看那建康令脸色阴沉,袖底却闪现数道珍光,分化千百,箭镞被那光华截下,在空中纷纷绽裂,一时间仿佛云开丽锦,火生妙莲,众人只道是安排了这么一出助兴,惊惧便又丢在脑后,满场欢声雷动。

        青萍赞道:“你这人倒不赖。”彩标早被她夺在手中,举过船舷,递到建康令眼前,锦亭中人面面相觑,尽皆变色。“旗是我的,这才是送给你的。”众名士方才多惊慌失措,有的竟趴在案后,掀起坐席掩面,青萍都收在眼里,见谁丑态百出一霎间便将他佩戴的五色丝缕掠了去,挑在旗头,拢作一朵妍丽绣球花,“他们不配,你配。”

        建康令勃然道:“都官从事何在?速遣散百姓,将这小贼拿下!”

        青萍不禁长吐一口气,兴头顿时浇成一堆湿灰,风景大煞,后面再多喝叫、呼叱、白刃铿锵,她浑未听见,瞥着日坠澄江,不知不觉已余霞散绮。那光线刺得眼睛酸热,鲜花着锦下倏地翻起金针来。戌时快到了。

        吕荻——她想,这下如你愿了罢——你还好么?

        “你遇着他们,别往暗处,务必往明处走。他们在暗处魍魉横行,见了光,纵一齐上也不是你对手。你尽管去玩,去闹腾,越是满城皆知叫众人都瞧见,就越是安全,我也好离那地方更近一步。”

        青萍吹了吹头发,只在意他最后一句。“到底还要靠我帮你。想上哪去?”

        吕荻微笑,他说的地方青萍仿佛听懂,又仿佛与她理解的毫不相干:“去龙潭虎穴!”

        最后一线余晖沉没,江水也随之黯淡。一幅铅色长练无边无际展开,寂静中,若有广漠之风托举在波涛下,水面充盈鼓起,竟无丝微皱痕。画舫本已快速驶离骚乱的岸边,至江心却慢下来,生恐划破这匹练似的徐徐滑行。

        吕荻乘一小筏,如并刀无声裂帛,天地间唯此物通行无碍。

        戌时四刻。白雾拦江。

        几名兵士在舫头巡视,一人道:“石头津怎么还没人迎候?这大雾天,连个灯火也不见。”他怕惊动什么,声音也压得沉闷,像迷雾滞留在喉咙,听不到周围接腔,又怔了怔,道:“好静啊。”忽见手中长槊不知何时掉在船板上,眼一茫,才知方才的闷钝不是自己说话,而是同袍纷纷倒地。

        吕荻飞身登上画舫。小筏是舟舆末端卸下,精悍工巧,直插入船艏柱,两侧噙住龙骨。他手按箫孔,缓步而前,足音原比常人要重,但寂静涨起,便有响动也是深水磐石,稳藏在船腹之下。

        ……除了歌声。

        “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袖裁连璧锦,笺织细种花……”

        有人在舫尾唱歌。并不尖利,像个不期而归反在家门口担心唐突的主人,绝无仅有地令寂静撼动了一下。手白腴丰盈,大朵锦葵布满手背,在宫灯下摇颤。唱歌的人坐在阁后,独独朝廊边朱槛伸出了这只手,拆五色线,拔出苦楝叶,打开并莲做的筒粽来,翘着指甲将粽米推进了江中,却挑出了一箸尖儿笋香浸润的烧肉,喂给臂弯里猫吃了。

        “……揽裤轻红出,回头双鬓斜。懒眼时含笑……鼠姑,你闹什么,莫不是齁得慌?”

        那歌每转一句便是截然不同音色,“妙年同小史”还燕语呢哝,“袖裁连璧锦”就真如快剑削雪,唱到“懒眼时含笑”时,本该极慵慢的腔调一下子擘上去,霎时五丁凿山,巴蛇破壁,地裂中探出一只巨手,将寂静的帷幔生生拽开。夜雾仍弥漫不息,但船下洪波已开始重新涌动。

        待唤那名叫“鼠姑”的猫时,又是茶余酒后再狎昵不过的耳语声。

        猫跳到地上,耸起背,盯着船廊另一端的吕荻。水猛地撞上船舷,廊檐下一行纱罩宫灯同时熄灭,满世界的夜只剩一晕光,从廊后慢慢转过来。那是盏小巧的五瓣琉璃灯,灯焰绽吐,盈在锦葵招展的手中。

        “三十名橹手,六十名万里挑一的龙骧卫,这片刻间尽数制住他们已不容易。要做得鸦雀无声,不落半分痕迹,天下也只有你了,吕先生。”

        女子的脸廓是灯后一弧皎月,泰半为夜色侵蚀。“可大音希声之境,并非无隙可乘。‘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所贵者渐近自然。你以箫竹奏希声,乃是以人籁发地籁,以地籁启天籁,和同大化,阴阳偕律——却到底失之刻意。唯独这唇齿喉舌之声造物天成,发于胸膺众窍,起于性海清渊,是克制你的不二法门。”她莞然一笑,“妾身说得可对?还请周郎顾曲,不吝教我。”

        灯焰在吕荻义眼中如血管搏动。他静静道:“我观候良久,至此终于确信了。你这般能耐专为我而设,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你家主子断不舍得弃而不用,叫你去护卫他人。”

        廊边绮阁仍一片漆黑,光亮早随宫灯一同灭去。碧纱窗内,忽有鼻息急促,仿佛绝世高手暗中发笑,对阁外毫不在意,但谁都听得出,阁中不过是殊无内力的寻常之人。吕荻上前半步,灯又蓦地一跳。再一跳。

        “——晋安王萧纲,圣上要立的储君,便在这条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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