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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又见公子


蒋行正见秀峰又急着开口询问,转口道,“如今现场被毁,想要找出答案,还需案发时的目击人……那书生的审讯可有结果?”

        秀峰走上一步,躬身说道:“据那书生说,他看到两颗焦黑头颅的时候,就已经吓得半死,全然没敢回头,不知道山坡坍塌之前的情状。”

        “书生的话是否可信?”

        “我已打听清楚,这书生就是自小就长在西昌县城,为人老实憨厚,家有老母相依为命,十分孝顺。此次来京城,也是想托亲戚在京中谋个差事,便携带了全部身家,预备打点一二。他的话,我看可信。”

        蒋行正点点头,面露忧色,“要说第一个看到尸体的人,实则当属那个打劫书生的匪徒,可一个抢劫未成,兴许还有案底在身的匪徒,又如何会主动现身?”

        秀峰灵机一动,“大人,可否悬赏?”

        “悬赏之计只适合常人,那劫匪只肖一想,便会把悬赏当做圈套,不会露面的。”

        “那可否张贴告示,只要他肯出现,咱们不但不追究其抢劫的罪过,还要给他追加赏赐。”

        蒋行正眼神一闪,“兹事体大,坊间已传言四起,暂不宜过分宣扬。”

        秀峰略一思索,又道:“大人,我还有一个办法。”

        “但说无妨。”

        秀峰:“这京郊的离境山中,有一处如海市蜃楼般的居所,名为著(zhuo)境园。传闻中,著境园的主人是一位有绝顶武功的江湖隐士……”

        “哎哎哎!”蒋行正哭笑不得,“我叫你出主意,可不是让你在这儿说书呐!”

        “大人您且听着,”秀峰伸了伸舌头,作揖道,“这位公子的手下不是绿林草莽就是亡命之徒,连杀人如麻的暴徒也都忠诚于他。他的著境园就在京郊,只要让他手下的人查一查,说不定就有线索了。况且,那匪徒也许就是他手底下的小喽啰,咱们只需委托他问一些问题,又不抓人,想必他一定乐意效劳。”

        蒋行正心下大乐,“老夫在周遭为官几十年,怎就从没听说有这号人物?况且他年纪轻轻,又如何使那些恶贯满盈的手下信服,又拿什么如何去养活这一庞大的组织,”说罢便笑着点了点秀峰的脑袋,“你们这些年轻人,净信些无稽之谈。老夫跟你说了多少遍,要多读书,多读书,你倒是一句也听不进心里。”

        秀峰听罢长眉一扬,急道:“大人,我所说的这些,并不是什么奇闻异事,在江湖中早已经人尽皆知。您高居庙堂,在皇亲国戚、王侯将相与豪强官员的盘根错节中伸张正义,那必然是仇敌多朋友少,谁会到跟前跟您说这些闲话?”说着,偷觑了蒋行正一眼,见他面色如常,便续道,“我虽不清楚这位公子是如何让手下信服的,但我确实知道他是如何赚钱的。”

        “哦?”蒋行正衣袍一撩,靠坐在圈椅上,“说来听听。”

        “听闻这拜访著境园的,不是有债要讨的人,就是有仇要报的人。只要你愿意支付重金,且所求不是恃强凌弱,以恶戕善之事,那著境园的公子皆可满足,且保证绝无冤冤相报的后患。至于要打还是要杀,杀一人还是杀一窝,明码标价,就看你愿意出多少银子了。”

        蒋大人端着茶水哈哈笑了一阵,道:“可那书生不就是个无辜的人吗?倘若那劫匪真的是这位公子手下之人,不正是恃强凌弱,以恶戕善?”

        秀峰挠了挠头,双颊微红,“公子手下众多,有一两个小喽啰无暇管教也是常事。再说,江湖中人嘛,不拘小节,不拘小节的……”

        蒋大人盯了秀峰片刻,收起笑容,“看来,你是对这位公子敬慕有加啊。也是了,佛说,离境无生灭,著境生灭起,身依离境山,却居于著境园,倒是个奇人呐。”

        秀峰眼中光亮闪动,好似夸奖自己一般意气洋洋。

        蒋行正:“那你可知他姓甚名谁,师从何人?”

        秀峰收敛心神道:“据说他少时师从禅觉寺的洪忍大师,后来还俗,自立门户。他名为陆耽,耽误的耽。”

        蒋行正:“陆……耽……”

        ……

        正如那个叫秀峰的青年所说,在离境山中,确有一处隐蔽的庭院,名为著境园。

        著境园背靠离境山南高峰,面朝绕京城而过的鹿角河,园外林木耸秀,园内楼阁飞檐翘角,如深山古寺一般半隐半现,神秘莫测。

        这日夜晚,著境园内灯火稀疏,清冷寂然。

        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一人从高耸的园墙之外腾身跃入,园内有一偏房屋门敞开,这道青影便迅捷闪进,反手将门轻轻关上。

        借着烛光可见,这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着锦罗短衫,身材不高,却是黛眉长睫,面容俊美。一头乌发扎成高髻,发尾如风中飞瀑,秀丽灵动。

        他走进屋,面带笑意,欠身往桌子上一坐,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酒壶,还未来得及仔细打量,只见房门无风自开,又一年轻人缓步走入。

        这一位要更年长一些,约莫二十左右,一身青布长袍,身形高挑挺括,飞眉入鬓,目光坚毅,看起来稳重肃然。

        年长的青年皱眉道:“明知公子不能饮酒,却又将这杏花酿买来,大叔若是知道了,你就是成心讨打。”

        “怕什么?”少年下巴一抬,长眉一轩,“我不叫大叔知道就是了,公子又不会骂我。”

        青年叹了口气,单手将少年拎到椅子上坐下,打开酒壶嗅了一嗅,道:“这杏花酿又名千日醉,却不是什么上等的好酒,入口即如锥刺,烈得很,你……”

        “我自然知道”少年小嘴一憋,顿生委屈,“不能喝总能闻一闻,不能闻总能看一看,公子每日不是千思百虑,就是躲在藏书楼里读书,就只有看见这杏花酿时才像个活生生的人。我想让他高兴,我想看见他高兴!”

        青年神色渐缓,抚了抚少年的脑袋,“我也想要公子高兴,可他身上所负重担,皆不是你我二人可以替代的。他又总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正因如此,咱们才更应该知道孰轻孰重,公子交代的事情咱们要好好做,对他身子不好的,咱们就不能做。”

        少年愈益恼怒,摇头挣脱,大叫:“你懂什么!”

        一句话未毕,只觉着自己语气太凶,便咕哝道:“只有高兴了活着才有意思,只有活着有意思,干的事情才有意义。真怕哪日咱们将事情办完,公子也就只剩下个空壳子了。”

        青年心头一酸,上前一步,声音低沉,“星河,吉人自有天象,上天有眼,定不会亏待公子的。”

        “真的吗?”星河圆睁双眼,企盼溢于眼底。

        “嗯。来,把酒给我,我拿去藏好,免得大叔看见了又要揍你。”青年说着伸出手掌,掌腹老茧堆叠。

        此时,忽闻厅中风铎作响,二人心中一凛:是公子在唤。

        星河“哼”了一声,将酒壶塞到青年怀中,怏怏不乐地跨门而出。

        庭院之中宽敞洁净,没有奇花异木装点,只在西南角辟出一方土地细养青竹,使得这林中宅院,翠意更浓。只是眼下子时将至,院中前厅和藏书楼尚有昏光点点,剩下的却都是一片漆黑了。

        过不一会儿,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前厅,厅堂开阔,中间以八扇素色屏风隔开,其前,六座梨花木圈椅列于两侧,其后,却唯有一张软榻,空空荡荡的。隔着屏风望去,榻上的清影晃晃欲灭。

        “怎么,又吵架了?”屏风后的墨影瞧着二人脚间距离足足四尺有余,了然一笑,只是开口声色喑哑,气息虚浮。

        青年立即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都是小事,公子千万别挂心。”

        星河瞧见榻上的身影正缓缓坐起,心虚难当,蹭着小碎步,主动向青年挪了一挪,喊道:“公子别起来,我们不吵了。”

        屏上墨影摆摆手,“不碍事,坐起来说话方便。星河,流淙,你们都是彼此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要体谅珍惜。可以吵架,但绝不能在怒极之时口不择言,伤了彼此的心。”

        青年当即抱拳凛然答应,“流淙谨记!”

        “星河?”

        “我的亲人还有公子呢……”星河低头,脚尖趋地,接着又小心抬眸瞧了瞧那不怒自威的墨影,嗫嚅道,“我知道了……”

        “说说吧,今日的情况如何。”

        流淙:“正如公子所料,那西昌县令接到报案之后,竟连一眼也不敢多看,连夜就上报给了京兆府尹蒋行正。蒋行正带着衙门官吏在西昌道清点了一天,才将尸体尽数带回。”

        屏风后一声冷笑——半点也不意外。京城是什么地方,伸手一抓便是皇亲国戚,将相高官,富贵闲人。这么大的案子但凡和哪一位有半点勾连,这西昌县令的乌纱帽就要包着脑袋,一起落地了。西昌道虽说隶属西昌县,可毕竟紧邻京郊,且本籍常居人口寥寥,此案推给京兆府,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念及此,暗暗唏嘘,蒋行正的位置,是在天子车轮下朗正乾坤,哪里是好做的。历任京兆府尹,不是因得罪权贵惨遭构陷被杀,就是因畏首畏尾不敢施展遭贬,而自己,竟也快要成了将他推入荆棘的恶人。

        流淙问道:“只是公子,我却有一事不明。我们才刚要行动,为何要将自己早早置于暴露的风险之下?”

        “对对对,我也不明白。”星河心急补充。

        屏风后缓缓道来:“我且问你们,假如,多年以前,池塘里有一水怪行凶作恶,只差一点就将你咬死了,如今你长大成人回来复仇,可那池塘水平如镜,怪物深藏水底不欲现身,这时你要怎么办?”

        星河急不可耐答道:“我定要潜入水底,杀到它的老家,将他一窝端了!”

        “不可,”屏后墨影一边踱步,一边摇头,“其一,与水怪相比,你在水下根本无法施展,极有可能不是他的对手;其二,也许在你下水的那一刻,就已经被他察觉了,自此你在明他在暗,先机已失,岂不可惜。”墨影稍停,转向流淙道,“若是你呢?”

        流淙抱臂凝神,略一思索才道:“若是我,就先丢下一颗石子探探虚实。”

        “不错,”墨影正对着二人,点了点头,“掷一石子,而且要掷得精准,不能打得太疼,却要正中要害。”

        星河不明就里,“可是,那水怪挨了石子,就一定会自己浮出水面吗?”

        “是啊公子,”流淙随声附和,“星河说得不无道理,水怪阴毒刁滑,又怎么会轻易现身。”

        墨影笑答:“谁说那水怪就一定会自己现身?但也不要忘了,咱们打得可是他的要害,他阴毒,刁滑,谨小慎微,不敢轻易暴露,但他也一定会心生好奇,我们只要他的这点好奇,就够了。”

        流淙左右拳一碰,当下了然,“是了,只要这池塘的水波荡起来,无论是翻上来的小鱼小虾,还是驻足观摩的闲人,都多多少少与当年的事脱不了干系。”当即躬身抱拳,“公子英明!”

        屏后墨影身形一滞,父亲与先帝,今上,丹朱公主,自小一起长大,而后官拜大将军,统兵数十万,征战万余里。凡在这池子里的,有一个算一个,哪里有什么小鱼小虾,水波荡起便是惊涛骇浪。谁死谁生,届时,就不是他一个人可以左右的了。

        三人静默一会儿,星河又忍不住发问,“可那姓蒋的老头会按照咱们的想法行事吗?这么多年了,谁知道他现在是好是坏呀?”

        话音未落,只见流淙俯首向后稍稍退了两步。

        星河便也跟着后退一步。

        此时,一个身形清瘦的公子,着绫罗薄衫,衣带轻缓,自屏风侧走出。

        他乌发如云,由一直竹簪轻绾成髻,额梢两束丝绦别于耳后,清隽利落。眉眼之间,如水墨含情,却面色冷白,将双唇抿成一线,透着凛冽威严。

        此人正是陆耽,也是十年前命陨南归的小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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