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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入夜后云姝坐在妆凳上由客儿替她卸钗环,庆儿带两个小丫头整理箱笼,屋内静悄悄的,只有物品翻捡的声响。

        云姝忽而笑了一下,没想到今晚就是自己在这个家的最后一晚了。

        客儿与她在镜子中对视一眼,表情都很坦然,无论云姝去哪她是一定要跟着的,此刻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姑娘,这个还带吗?”庆儿从衣柜深处找到一个花梨木小匣子,前面配了蝴蝶锁,瞧着很是精美。

        云姝回头看了看,莞尔道:“是我的宝匣子。”

        客儿替她捧过来放到妆台上,大家都没见过这个小匣子,又藏的这样深,便都围了过来。

        云姝在几人期待的目光中打开它,几个小丫头探头一看,除了客儿却都有些失望。

        这算什么宝匣子?

        云姝不觉,仍是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里头的东西——一只银鎏金累丝攒珠簪子,簪首是一圈五瓣小花,中间一团小花蕊由珍珠装点而成,正是一簇玲珑可爱的琼花样子,这支簪子是父亲当初向温家提亲时专门定做的,母亲非常珍爱,但或许是放的时间太久了,珍珠早已暗淡无光了。

        云姝借着烛台的光细细打量它,再怎么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母亲戴着这只簪子的样子了。

        再下面是一本卫夫人的《笔阵图》,是自己当年跟随祖父母回老宅前父亲送来的,叮嘱她要好好习字,现在她的字已经写的很好了,但父亲却从没有考校过。

        最后一件是印章形状的一块白玉,她曾央求祖父为她篆刻一枚私印,老太爷说要寻一块顶好的材料才能动手,然而等寻到时,祖父已经病的拿不动篆刻刀了。

        这三样东西都被她珍而重之的收在匣子里,算是过往岁月中的一点慰藉,但是今后,也不必带着它们再腾挪了。

        小丫头们见再无新鲜东西可看便自去忙活,云姝将匣子扣好,又找来一块牛油皮仔细裹上,收拾停当后起身来到院子里。客儿跟在后面不解道:“姑娘要做什么?”

        “你看,琼花开了。”云姝把匣子递给她,仰头望着夜风中颤动的花枝,“把它埋到树下吧,不带了。”

        次日天还未亮,有人在院外轻轻扣门,云姝一晚上睡得并不安稳,在床帐内便听到了外头的响动,她支起身子问怎么了。

        值守的小丫头跑到外头去问,片刻后,只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老夫人由秦妈妈搀扶着,绕过碧纱橱到里间来了。

        “祖母!”云姝一愣,立刻就要起身,老夫人坐到床边,又将她摁了回去。

        仅仅过了一夜,仿佛人都变了样子。

        老夫人怜爱地拂过她的脸庞,就着屋内烛火的暖光细细地端详她,内心五味杂陈。

        “不怕……姝儿,我心里明白,这个事情如今已经无可更改了,但是你记着,过去之后无论遇到什么状况,都一定要保全自己,倘或他好了,那也算命定的姻缘,以后相夫教子,平安度日便罢,若是不好,那我亲自去登门将你接回来,这门亲本就不是我们自愿的,他们虽是公侯门第,咱们也是清流人家,若家里执意要接你回来,想必他们也不会太为难,若是一切顺利,那咱们仍回老宅子里去,安安稳稳等上几年,等风头过去了,仍可以议亲。”

        云姝听罢,内心一阵苦涩,寻常人家的媳妇守了寡若想改嫁,不仅要守满孝期还要征得夫家的同意,甚至要夫家做主为其择婿,就是一件件事顺利办下来也不防会招惹些闲言碎语,更何况规矩繁重的勋贵府邸,怎么会轻易地由着自己归家?

        前路茫茫,无法言说,云姝望着祖母殷切的眼神,深吸一口气后用力点了点头,无论如何,此刻是不能叫老人家伤心的,与其把话说透了,倒不如留下这一点微渺的期盼,也是一个寄托。

        祖孙两个执手相看,一时竟再也说不出话来,秦妈妈侯在一旁,见她二人感怀如此,便岔开话题道:“老夫人不是还有件要紧东西要送吗,昨儿可是紧赶慢赶收拢好的,怎么说着说着就忘了?”言罢便递出一个小妆奁。

        老夫人这才回过神,忙换了个笑脸接过来交到云姝手上,“早些年我便与你祖父积攒着,原想着体体面面送你出阁的……如今形势所迫,是没有多少时间再仔细预备了,有些田产铺面一时带不走,剩下能折银的便折成了银票,都收在里头,你好好带在身上,在家里无论好坏也是至亲骨肉,出了门再进别家就不同了,上下打点,里外应酬,哪一样都得用钱,就算不为这些,你手里有钱心里也能有底气……去了以后若是不好一定要写信回来,你父亲这遭是糊涂了,昨儿晚上又过去给我赔罪,我连门都不叫给他开,你放心,这个家里有祖母等着你,别有顾虑。”

        云姝听到最后,询问性地向秦妈妈一望,秦妈妈点了点头,也是面有忧色。老夫人上了年纪,脾气反倒比年轻时大了一点,昨晚又让老爷闹了个没脸,横竖事情是改不了了,若母子二人为此离心,那往后的日子也不能安生了。

        这个道理云姝心里明白,否则她也不会委屈求全,只是眼前老夫人还在气头上,只怕听不得劝。

        她双手托着那沉甸甸的妆奁,乖顺地点头道:“孙女都记下了,祖母既说了要等我那就不能食言,往后日子还长,万不可思虑多过伤了根本,就是成全孙女的孝心了。”言罢又向秦妈妈看了一眼,后者了然地跟着劝了几句。

        再多的话眼下也来不及说了,外头天光渐渐明晰起来,屋门外不断传来低语声,云姝朝窗口望了一眼,隔着窗纱看不分明,像是好几个人聚在一起。

        “祖母昨儿晚上定然没睡好,今天又早起,还是回去再躺躺吧。”若老夫人看着她梳妆,再拜别上轿免不了又是一番伤怀,不如避开的好,就当做是一次远行,早晚有回来的一天。

        待老夫人离去后,客儿进来回禀道:“夫人带了几个全福仆妇来给姑娘梳妆。”

        该来的都会来的,云姝披了外裳坐到妆凳上,吩咐道:“请进来吧。”

        ……

        仓促间样样事都备不妥,比照正经婚嫁规格是不成了,但陆家好歹也是官宦人家,阖府上下通力忙碌,一日一夜过后,府中各处红灯高悬,花团锦簇,瞧着也是喧闹的很。

        小厮杂役们腰间都扎了大红巾子,仆妇丫头们鬓边也带了红绒花,一派喜气洋洋,然而背过身,立刻三五成堆,窃窃私议。

        陈伯在马厩里外找不到成旺的影子,不由有些急躁。他因孙儿急病告了几日假,回来看到府中此景惊诧不已,没想到自己仅离开了三五日,府里竟出了这样大的事。因他回来的晚,也没有什么额外的活计派给他,倒是客儿特意跑来找了他一趟。

        他得了吩咐,现在又找不到人,不知该如何去回话,正想往园子里头去找,忽见通车马的小门外进来一个人,瘦高的身形,一贯淡而无畏的表情,仿佛什么事都不在意的样子。

        陈伯急走两步堵住他,质问道:“你哪去了,我回来里外找不到你人,府里现在忙乱不堪,你不守在屋里听差遣乱走什么?”

        谢静桓从怀了取出一个药包抛给他,淡声道:“圈舍里那匹枣红马像是得了月盲症,这时节就发病,到了夏天会更严重。”

        陈伯接了药包,凑近了果然闻到菊花薄荷类清苦的草药香,不由地抬头看一眼,只觉他与平时有些不一样,到底是哪也说不出来。

        谢静桓直问道:“找我什么事?”

        陈伯也不再犹疑,一手拎着药包,一手从怀里抽出一条大红巾子递给他,将先前客儿来找他的事说了,“大姑娘的意思是要你跟着迎亲的队伍一同前往上京,算作送嫁小厮也好,陪房仆役也好,总之是挑中你了,等前院过完了礼你就随着押送嫁妆的车一块走。”

        谢静桓此时倒真是意外了,他回身看了眼,满园披红挂彩,明媚春景中,下人们来来往往,在各院之间穿梭,这样慌乱又热烈的氛围下,那位大姑娘为何还能想着安排他的去处……

        陈伯以为他是太过高兴,便有心再敲打几句,“这样的好事,一般人是可轮不上的,你是交了好运了,你虽是半路来的,但这些日子我瞧着,你也是个老实本分的,端看你看顾马匹都这么上心就知错不了,大姑娘心善,先头救了你又许给你这好前程,往后你需得谨记,只有咱们这位大姑娘才是正经主子,到了那什么公府里,甭管旁人说什么做什么,只管把她放到头一位,这一件事认准了往后谁也亏待不了你。”

        这一通交代完,远处突然传来丝竹管乐之声,未关严的小门外不时闪过穿红衣的人影,谢静桓推开一点门缝,只见迎亲队伍从府门口一直排到了这处小门,那头骑在马上正经来迎亲的人却是面生。

        先前国公府的人才上门,他便到驿站看过,唯一一个认得的是府里的管家,虽说总揽着府内事物但说到底只是个下人,从旁协助还可,正经场合自然要主家人出面。

        他凝神又看了一眼,认出马上那人是谢家旁出的一房的子侄,名叫谢昭。他与谢家人接触不多,除了大房长子谢容辰,剩下旁系的亲眷大多不认得,因那位谢昭也在军中任职,做的是谢容辰的副手,他多少便有些印象。

        这倒是怪了,既然求了御赐的凤冠霞帔来求亲,却指派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族中弟子来接引,卫国公府的长辈连同世子谢容辰一个都没露面,这是什么道理?

        然而不容他细想,陈伯一看接亲队伍到了门口,担心这头赶不上,立刻将药包往怀里一塞,抽出他手中的红巾子往他腰上一环一勒,麻利地绑了结,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催促道:“记着我的话,一路上机灵点,进一家门,认一个主就是我们做下人的本分。”

        深青色的衣袍外系着红绸巾,阳光下红的几乎耀眼,谢静桓此刻才有了实质的感悟——这就要成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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