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墨家被端

天刚破晓不久，声势浩大的使臣车队便直穿咸阳城驶向南境而去。

        绣有虎纹图腾的黑旗在空中飒飒飘扬，长公子安车所到之处，在道路两旁围观的庶民黔首皆按秦律跪拜行礼。

        熙攘的人群里，几名扮作工匠、贩夫、走卒的墨家弟子混迹其中，静静观察着使者车队的情况。

        统领护卫队的是位于车队最前端的都尉官。此人左手紧握缰绳，右手紧握剑柄，目光谨慎而凌厉，率领着百余乘骑兵在前开路。居于车队中央则是三辆规格不一的安车，其后便是六辆载有辎重的马车，以及数十辆载有卫尉军精兵的立车。

        大抵摸清了此次出行车队的情况后，这几名墨家子弟便立马赶回了位于城东处的墨家总部向钜子焘椿回禀消息。

        几人跟门卫对了暗号，便直奔总部大堂中。恰好此时墨家的十位长老以及钜子都聚集在堂中议事，这几人便将已经看到的情况如实禀报。

        随后，由于墨家内部对刺杀一事产生了分歧，墨家钜子再次遭到了反对派长老的严厉苛责。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已派出墨家最优秀的三十名顶尖高手埋伏在其必经之路上，只待猎物走进陷阱。”焘椿负手立于堂中，面对质问仍镇静自若。

        “那昨夜我墨家四名弟子无故失踪，钜子难道不解释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吗？”一位白胡子长老愤懑道。

        “莫非秦皇已有所察觉？”

        “刺杀公子扶苏的计划必须立刻停止，否则我墨家将有大祸临头！”

        “实在是狂悖！嬴政此人心狠手辣，能灭六国兼并天下。你若杀他儿子，难道他还灭不了我们区区墨家吗？”

        “诸位放心，我自会将此事做得天衣无缝。没有人会知道是我墨家的人刺杀了扶苏。”焘椿信心满满道。

        话音刚落，只听得院外隐约传来刀兵相交的厮杀声。

        “陛下有令，墨家弟子意图行刺长公子，其罪当诛。抓住所有墨家贼子，一个都不要放过！凡抵抗者，一律就地诛杀！”

        “喏！”

        刹那间，整个宅院内火光四起。铁蹄声，厮杀声、惨叫声响彻云霄。

        “钜子，蒙恬和他的中尉军杀过来了！”一名浑身是血的弟子狼狈不堪地跑来向众人禀告道。

        “真是大祸临头了！”

        “那边有密道，快逃吧！”

        在场诸位长老皆惊愕失色，四下逃窜而去。

        “钜子，您也快逃吧！”一名墨家弟子劝告焘椿道。

        世人皆知当今皇帝性格暴虐，宁可错杀千万，也绝不放过一个。凡触其龙鳞者，必无活路可言。焘椿明白秦军此来，必定已将此处所有出口都围了水泄不通。刚刚那几个长老虽说已从密道逃走，但最终也难逃被秦军捕获的命运。

        好在前几任钜子为应对突发状况，曾修建了一条除墨家首领外无人知晓的秘密暗道。如今，只有从那条暗道出，他才能逃出生天。但也仅他一人。

        “嬴政！”焘椿紧捏双拳，心中顿时生起了熊熊怒火。

        这一日，咸阳城中伏尸上千，血流成河。墨家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灭顶之灾，从此在诸子百家中影响力大减。

        咸阳城外的大道上，奔向南境的使者车队正快速向前驶进。

        阳光透过车牅洒进车内，白风抱着两把剑端坐在一旁。她的斜对面，嬴扶苏正低头在看手中握着的那一卷竹简。与此同时，其身旁还堆着一座由竹简搭起来的小山丘。

        她见他虽在看竹简，但明显心不在焉。

        “殿下既然不想读此书？何必勉强自己？”白风讥讽道。

        “孤手中乃法学大家韩非先生著作，陛下一直对其推崇备至。我此次离开咸阳，还有一个附带的使命，便是将韩非先生所有著作一一阅览抄写，这是陛下的命令。我怎敢不从？”扶苏眉头微皱，语气中颇有无奈之感。可见若非必要，他也是百般不愿的。

        白风算是明白了，这位公子殿下一定是极度抗拒法家之法，才会到如今连韩非的书都没看完。只是可怜他出个远门还要被指派这种读书抄写的任务，想来着实有些辛酸。

        “相传韩非先生当年是被李廷尉构陷而死，不知殿下对此可有何见解？”

        “当年赐死韩非乃陛下之命，此事不可妄议。”

        “遵命。只是殿下都快至弱冠之年了却还未读完法家著作，着实令人惊讶！”

        “谁说孤没看完？陛下之意，不过是要孤温故而知新罢了。”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登时觉得心烦意乱，便索性将手中竹简扔回到一旁的竹简堆中。

        “孤不喜法家之道，尤其是韩非之道。”

        “大秦依法而强才得以兼并六国，长公子殿下身为大秦的皇子，难道要逆祖先之法而行？”

        “韩非认为，后妃、夫人、太子之党成而欲君之死也，君不死，则势不重。情非憎君也，利在君之死也。孤不信，难道所有做儿子的都会为了得到君主之位，都日夜期盼着自己的父亲之死吗？那么父子之情何在？忠信礼义何在？”

        “我认为韩非说得很有理啊。”她故意气他道。

        嬴扶苏闻言蹙眉，继续道：“韩非又说，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谓刑德？曰：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韩非所提倡的虽是王霸之术，但对于臣民不过全是算计利用罢了。万物怎可皆为帝王棋子？天下终归是万民之天下，须知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闻言，她眼中眸光流转，莞尔笑道：“那么殿下所赞同的道是什么道？”

        嬴扶苏眉梢微挑，随即抬眸望向了车窗外，柔声道：“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以仁政治天下，广施王道。使天下人人喜乐康宁，这才是我所向往的道！”

        她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殿下这话说的可真动人啊。”

        “你这是何意？”扶苏不解地看着她。

        “殿下若想实现自己为天下人谋的大志，是不是应该先当上太子，不，应该是皇帝后再说呢？可如今法家势大，影响深远，根深蒂固。上至天子，下至臣工，无不信奉法家。公子想要废法家之法，行儒家之道，岂不是蚍蜉撼树，自断其路？”白风反问道。

        嬴扶苏微微愣住，一时竟无言以对。

        而就在两人说话间，车队的行驶速度已经在不知觉中慢慢放缓了下来。

        车外隐约传来嘈杂的争执声以及护卫队的怒斥声，原来是运送刑徒的队伍中有人冲向使臣队伍惊扰了车驾。

        白风微微侧身探出车窗去看，只见护卫队的人纷纷持剑举戟，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吓得那一群运送刑徒的小吏吓得纷纷滚地求饶。

        后面两辆安车里的副使蒙毅与术士徐福也将头探出了车窗。

        “放肆，竟敢冒犯长公子殿下车驾。”都尉官邓昌持剑怒斥道。

        “上官见谅，这群刑徒不知天高地厚，惊扰了长公子车驾。我等只是奉命押送他们去骊山修筑皇陵而已，看管不周，实在该死。还请公子殿下念在我等家中尚有老小要照料，饶过我等。”领头的秦吏跪地哭诉道。

        嬴扶苏闻言蹙眉，随即又掀开车前帏幛走了出去，柔声道：“邓都尉，让他们走吧。”

        “喏。”都尉官邓昌应道。

        “叩谢长公子隆恩。”那群小吏和刑徒们纷纷感恩戴德地磕头道。

        另外两辆安车上，蒙毅会心一笑，徐福则若有所思的捋了捋长须。

        秦军纷纷撤开长戟，放了这群刑徒与小吏们离去。

        嬴扶苏方才回到马车内，在原处坐下。

        “孤现在回答你刚刚的那个问题。”扶苏坐定，沉思了片刻道：“无论当不当皇帝，为了实现我自己心中的道，虽千万人，吾亦往矣。”

        她想起那晚，他说他和嬴政不一样。如何个不一样法？

        她嘴角微微扬起道：“那小臣就拭目以待了。”

        烈阳下，车队再次缓缓起步，往南境方向狂奔而去。

        远在咸阳皇城的甘泉前殿内，此刻寂静空旷。

        高台之上，始皇帝嬴政手握太阿剑，面对帝位负手而立。

        而在他身后，是颤颤巍巍地跪在殿中的公子将闾。

        “你觉得诸子百家中，哪一家最适合我大秦之未来？”

        “儿臣认为只有法家才能使我大秦千秋万代，传至无穷。”

        “只有这么点见识，你怎敢妄自与你兄长较量？”

        嬴政拂袖转身，怒不可遏地睥睨着跪在地上的将闾。

        “父皇恕罪，儿臣自幼敬爱兄长，从未敢有过与兄长博弈争宠之心。不知是哪里来的奸佞小人，向父皇进了谗言构陷儿臣。儿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请父皇明查。”公子将闾向赢政猛磕了几个头，面红耳赤地辩白道。

        “那么墨家派人刺杀你兄长一事，你可知晓？”嬴政看着将闾额头溢出的鲜血，心中突然起了舐犊之情，语气也缓和了些。

        “儿臣已听说过了。墨家贼子狗胆包天，实在是自取灭亡！”公子将闾装出一副气愤填膺的模样怒斥道。

        在来觐见皇帝之前，他已经得知了墨家钜子在蒙恬及其部下的剿杀中逃了出去。因此笃定只要自己拒不承认和墨家钜子私通并密谋刺杀长兄扶苏的事情，皇帝便没有证据将他定罪。

        “可是朕听说，你与墨家的人颇有来往。”嬴政冷冷说道。

        难道始皇帝在监视他？公子将闾忽地脸色发青，浑身颤抖着，甚至不敢抬头看自己的父亲。

        “你说，墨家与你兄长有何仇？才要谋刺他？”

        “这儿臣实在不知。儿臣与墨家的人来往只是像其他公卿大臣那样论道而已，不仅墨家，儿臣还会经常请法家、儒家、农家、兵家的人来府中作客论道。请父皇圣裁！至于墨家为何要刺杀兄长，儿臣以为定是六国余孽混进了墨家，意欲颠覆我大秦才会行此下策。”

        嬴政目光阴沉地看着将闾，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之情。

        “朕知道，如今天下虽平，六国余孽仍贼心不死大有蠢蠢欲动之势。朕也知道，法家之霸道非长久之计，唯有安抚人心，王道与霸道并用，方能使我大秦国祚绵延。然而这些绝非你所能插手之事。”

        绝非他能插手之事？公子将闾听了这一番话，心中登时燃起怨恨之情，但又完全不敢在皇帝面前彰显出半分不满。

        “朕希望这次你皇兄出使南境能磨砺出坚韧的性格。而在这路上所有造成阻碍的人，朕都不会放过。”嬴政那冷厉的双眼直盯着殿中的锦衣少年，字字珠玑道：“将闾，你是朕的儿子，但朕绝不会因为你是朕的儿子就罔顾秦律，只要你老实本分地呆在自己该在的地方，你就不会失去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你可明白？”

        始皇帝紧握剑柄，居高临下地望着公子将闾。

        “儿臣明白。谢父皇。”公子将闾咬牙答道。

        “你下去吧。”

        “喏。”

        在皇帝的注视下，锦衣少年小心翼翼地退出了甘泉前殿。

        只见他刚走至殿外，额头上便青筋暴突，袖中双手紧捏成拳。前所未有的恨意此刻在他心中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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