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淑 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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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宫禁巡查警戒的重点都在含元殿附近, 淑景殿一带守卫松散。且裴策在执掌宫禁的金吾卫中有自己的人手,已掐算时辰将人调开。
江音晚行过长长的甬道,这条道路她早已谙熟于心。两侧红墙琉瓦高高, 衬着墨一般的夜幕, 天边无月, 只有间或一盏的落地六角亭式石灯泠然生辉。她悄然攥紧了纤嫩的手掌。
“淑景殿”三个鎏金大字下, 朱漆镶浮沤钉的大门只是半掩着。她不惊动旁人,侧身迈入。
庭院深深, 印象里从来繁花锦簇, 春兰,夏荷, 秋菊, 冬梅,花房的人勤谨打理,绝不会有眼前的残花衰草景象。深冬的寒,凝成白草青砖上肃杀薄霜。
皇上暗中有令,淑景殿月例供奉一律按才人发放,宫人内侍也大多遣去别处,只留了陪嫁入宫的两名贴身侍女, 以及掌事的姑姑与太监各一。
守在内殿外的采葭见到熟悉的倩影, 惊骇地睁圆了眼, 随即漫上喜色,正要转身通报,被江音晚无声拦下。
她独自提着东宫宫人的莨绸裙摆,轻步入内。
淑景殿已用不起银丝炭,熏笼里,燃的不知是什么炭, 厚白的烟腾起来,气味呛人。江音晚抑下咳嗽的冲动,辨出夹杂其中的苦涩药味,看来裴策言出必行,果然已安排了太医过来。
廖落深殿,连灯烛供奉亦不足。高大的立式绛纱灯皆沉寂,唯几案上一豆烛火幽幽。
万幸,本以为卧病在床的人,情状并不似她料想的糟糕。江淑妃正斜倚在罗汉床上,一手捧卷,一手执着剪子,剪去多余的烛芯,将烛光剔得更亮些。
劣质的烛,灰烟呛得江淑妃轻咳一声,余光瞥见博古架旁的纤柔身廓,下意识只当是采葭。
下一瞬,她倏然抬头望去。烛火毕剥一记响,飘摇的光晃过人眼,映得那梨花般的楚楚身影如梦,手中剪子轻锵一声落在几案上。
江音晚细细凝望着她的姑母。寂寂烛烟萦绕,江淑妃面色稍见憔悴,却不掩姣美平和,鸦发盘起,只斜插两支素银累丝簪,如一剪空谷幽兰,又似帘卷西风下,消瘦的菊。
望得久了,眼中汇起酸涩的泪意,江淑妃亦含着脉脉的泪,向她轻轻招一招手:“音晚?到姑母身边来。”
江音晚一步一步,走到罗汉床边,却不是与江淑妃相对而坐,而是一如幼时般,在脚踏边蹲下,伏在姑母膝头。
江淑妃抚上她的青丝,终于确定眼前人的真切,拭去面颊上的泪,牵出浅笑问她:“你如何能来这里?又为何是这身打扮?”
江音晚明白,姑母不似大伯母。大伯母身在大理寺狱,已是远困在时局之外的人,然而姑母虽一时被禁足,却仍在波诡云谲的时局之中。她对大伯母不曾言明的,对姑母却不能隐瞒。
但是太多事情,不知何从开口,最终避开了一些,简略道:“音晚从教坊逃出,为太子所救,今日能来见姑母一面,也是太子的安排。”
江淑妃神情一滞,扶着她的肩膀,将人从膝头拉起来,含着忧切,再度细细打量一遭,似要问些什么,终没有问出口,只化作一句:“你过得可还好?”
江音晚点头,盈着泪雾弯出一个清甜的笑:“音晚一切都好。我听闻姑母病了,眼下身体如何了?”
江淑妃牵着她的手,示意她在罗汉床上坐下:“我的病原是心病,从侯府之变便积压下来,当日乍闻怀章出事,再难支撑,一时病倒。如今已好了许多。”
江音晚却愕然:“表兄出了什么事?”她消息闭塞,连裴筠赴黔中道一事都不知,遑论后面的变故。
江淑妃安抚地微笑:“莫担忧,我已知道了他平安归来的消息。”
这个消息,是柳昭容带给她。江淑妃的视线迎着那昏黄的烛,冲淡宁和,忆起几日前的景象,当日的心绪剧烈起伏,到如今,竟也都归于古井般寂静。
彼时江淑妃苍白无力地倚躺病榻,看着那道袅袅婷婷身影款步而来。月色泠泠,从雕棂长窗洒进来,投下美人淡而薄的影。
柳昭容先提起的,并非裴筠的消息。而是一桩,在当时的江淑妃听来如雷掣顶、堪称噩耗的秘闻——
“淑妃娘娘可想知道,所谓定北侯勾结安西节度使谋反一案的真相?”
江淑妃内心卷起浪涛,面上却撑着镇定,听柳昭容眼波含烟,娓娓淡淡道来:“嫔妾得幸在紫宸殿侍奉,身后无世家大族支撑,陛下对嫔妾少了几分戒心,反使嫔妾能够听闻零星消息。
“西北军情,分毫不曾外泄,嫔妾亦无从窥探。不过在定北侯谋反罪行被公之于众的两日前,兵部职方郎中王益珉曾与陛下秘谈两个时辰,而不久之前,王郎中擢升兵部侍郎。
“让他得以晋升的,是他向陛下进献的一道谏言。嫔妾亦颇费了周折手段,才知道,当日起兵谋反的是安西节度使,而定北侯出兵,是为镇压叛乱。
“战报传至天子案上,已是两军疲敝之际。陛下素来忌惮定北侯手中兵权,王益珉趁机献策,将定北侯一并扣上谋反罪名,出兵一网打尽。”
江淑妃本就虚弱的面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心头绞痛如刀割,连带得浑身冰凉,四末发麻。她艰难地吐字,维持镇静语调:“柳昭容怕是糊涂了,到本宫病榻前,说这些无稽之谈,可知这是谤君大罪?”
柳昭容柔婉一笑,微微上翘的眼角,勾出堪破人心的锐与睿:“虽后宫不得干政,王益珉是否荣升侍郎,娘娘还是不难查知。除此之外,嫔妾确然别无凭证,信与不信,全在娘娘自身。”
不过若要告她谤君之罪,亦全无凭证就是了。
江淑妃在极大的痛楚中,反而牵出惨淡温默的一点笑意:“定北侯府之案,昭容何必费心打听?特来告知此事,又用意何在?该不会,只是为了来刺激本宫,加重病情。”
柳昭容浅笑摇头,避开了第一个问题:“恰恰相反,嫔妾以为,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叫娘娘看清一些事,绝了虚妄念想,才能彻底好转。
“娘娘若怀疑嫔妾居心,嫔妾这里,亦有一桩好消息带给娘娘。三皇子已然秘密回京,平安无事。”
江淑妃美眸圆睁看向她,一颗心如割成两半,一半溺毙于冰湖之中,另一半却得以喘息。
怀章是否回京,不难验证,柳昭容没必要以这个骗自己。可柳昭容那副美人面孔,笼在如纱月色下,如隔霭霭云雾,愈发难参分明。
又听她缓缓道:“想来淑景殿不日便能重开,只是嫔妾想请娘娘问问自己的心,到那一日,是否还能全心真意地侍奉君上?”
江淑妃迫自己思量她的用意。柳昭容膝下无子无女,若他日山陵崩,便只能仰仗新君,揣测她是为了提前笼络。于是嗓音虚弱,轻淡道:“眼前局势,你若想押注于怀章,恐怕注定落空。”
柳昭容唇边笑意加深:“娘娘多虑,嫔妾并无下注在哪位皇子身上的意思。”
她侧首,仰起秀面望向窗外寒月,此时已过十五,月缺一角:“只是这片天空下的月亮,永远不得圆满,嫔妾早已看倦了。”
天,常用以指代君主。
江淑妃心下一悚,闪过一个骇然的念头。她看着柳昭容的螓首秀项,那侧颜如白璧精琢,堪称无瑕,轮廓描上了一轮月色,清凌的寒。
因柳昭容闺名簪月,尚服局为讨其巧,鬓边的簪子亦制成弯月形状。这样的夜色里望去,竟隐隐似大理寺狱里钉穿人琵琶骨的尖锐弯钩。
江淑妃从回忆里抽身,再多的惊涛骇浪,都已寞然无波。或许柳昭容说的当真是对的,看清之后,她倒有了几分通达,又闻怀章归来,果然沉疴渐愈。
江淑妃隔一豆灯火,望向江音晚的梨花玉容。若可以,她希望这个侄女永远被安然护在家人的羽翼下,远离一切阴谋,一世天真无忧。
可江音晚如今已然被侯府牵连,身遭变故,又到了太子身边,裴策城府极深,若当真一无所知,对她反而不利。
何况,王益珉献策,当真只为讨好君上,以搏前程么?会不会背后有人授意,而幕后之人,会不会正是裴策?
江淑妃压下心中猜测,只将柳昭容的话一一道来。看着眼前那张玉白的面孔渐渐染满了泪,江淑妃伸手,耐心一遍遍拭去。
江音晚心中早有猜想,但得知大伯本是为了出兵平叛,反被他所效忠的君主,轻飘飘一念诬为叛乱,不由更深地感到胆寒心惊。待她回神,已是满脸冰凉珠泪。
她抑制住哽咽,努力维持清明思绪,问姑母:“柳昭容的意思,是要与您结盟吗?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江淑妃睇视那烛火昏黄光晕,似望向茫晦前路。火光明明灭灭跃在她的秋水剪瞳。她最终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一摇头,眸中,却露出一缕堪破黯夜的坚定。
殿外,远处天际传来烟火炸响之声,江音晚与裴策事先约定,此时便该离开。
她最后深深凝望姑母一眼,在心中刻下那副温柔容颜,一礼拜别,转身相去。
一簇簇火树银花在天际绽放,照亮漫长的宫道。江音晚思绪飘忽,步步踩着刻出万寿纹样的青砖,却似踩在棉絮之上,每一步,都落不到实处。
烟火间隙,她蓦然听到一道清越朗润的声音,抑制着,低唤了一声:“音晚?”
她抬头看去,飞檐翘角掩映的深紫天幕上,四散的银花如星雨寥落,迎光勾勒出一道隽泽清举的身廓。
江音晚漾开笑意,唤了一句:“表兄。”
裴筠上前一步,恪守礼节,在距她半丈远处驻足,眉眼微垂望向她,目光中如有江流宛转,温和隽永。
他在驿馆得自己留在京中的人手来报,江家三姑娘已坠河身亡。当时旧伤未愈,又兼奔波劳顿,乍闻噩耗,竟直接吐出一口鲜血来。
万幸,她还安然活于世上。素来有善辩才名的人,此时千言万语,只化作讷讷一句:“你……还好吗?”
江音晚含笑,浅浅颔首:“我很好。表兄你怎么样?”
未待他答,宫道尽头转角处,一道凛越峻挺身影款步而出。萧肃朔风贯宫道而过,卷起那人玄狐大氅一角,露出绛纱单衣和腰间金缕鞶囊,步步矜然。
夜色浓稠,掩去来人的神色,只见其俊漠轮廓。听那道嗓音磁沉,染着冬夜薄凉,漫不经心落下:“还未恭贺三皇弟,平安返京。”
裴筠不疾不徐转身,平静直视,语调温淡:“托大皇兄的福,侥幸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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