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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追光


宋遇白从来不是脑子够用却五谷不分的人,只要他下决心要做什么事情,必然可以做到最好,做饭也是一样,跟周围的人礼貌地打了招呼,他走到最里面用了那个唯一空着的灶台,洗菜切肉,架锅烹调,动作行云流水似的利落,把牛肉放进了老实的高压锅里坐在了火上,另一边就开始着手给周觅炒那个她钦点的清炒滑鸡片,牛肉烧好的时候,他已经又熟练地炒了两个青菜小炒,做好了一个传承至他妈妈的拿手绝活的下饭番茄汤。
他出来的时候就把周觅平时打饭用的四层大饭盒拿过来了,这会儿等高压锅的汽放完了,他挨个把菜装进饭盒,又跟爱心厨房的老两口打了个招呼借了个白钢盆儿,把番茄全部煮化了的番茄汤倒进去,找了个塑料袋装着盆摆平了,最后到前面的大电饭锅里盛了一人份的米饭,在锅旁边的盘子下面压了一百块钱。
左手拎着盆装的番茄汤,右手提着饭盒和米饭,宋遇白回住院部的时候,已经快四点半了。
护士不知道又干什么去了,仍然没在病房,周觅一个人窝在床上,手上还扎着针,皱着眉浅浅地睡着。
因为食欲不振,营养跟不上,她脸色始终都有点苍白,这会儿连睡梦中也不太安稳的样子,竟然让宋遇白觉得有点心疼。
他从来没见过周觅这么脆弱的样子,从认识她的那时候开始,在宋遇白所有的记忆里,她好像永远都是那么生龙活虎的,别说是病痛,他甚至没见过她不开心的时候。
就是这么个人,现在却要靠安眠药来休息……
无声地叹了口气,宋遇白把东西放在桌上,回身轻手轻脚地关门,就这么点声音,周觅却醒了,目光迷茫了一瞬,在看见他的时候却立即很开心地笑起来,“你回来啦!”
宋遇白心里猝不及防地疼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扯扯嘴角,一时间却忘了掩藏落寞又低落的情绪,“你再睡会吧。”
周觅敏感地从他表情里看出他的强颜欢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了,“你怎么了?”
宋遇白上前给她把床摇了起来,又垫了个枕头,看着周觅皱眉关切的模样,犹豫了一瞬,却还是实话实说了,“从没见过你这么脆弱的样子,一时间有点对不上号。”
“我哪有,”周觅死鸭子嘴硬地不肯承认,摆出了一副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谁刚睡醒不是这样的?——你做好饭了吗?”
“嗯,”宋遇白往她手上看了一眼,“扎完针再吃吧。”
“我不!等不及了,快点快点,这都快五点了,该饿了!”
宋遇白敏感地抓住她的字眼,“该?”
周觅急不可耐地去推他,“哎呀你怎么这么啰嗦,快点我要吃饭!扎针是左手,我又不是左撇子!”
宋遇白没办法,只好顺着她,把她的小桌板支在了床上,将桌上的饭盒什么的都拎了过来,在她饿狼似的两眼放光的目光中,把东西一样样打开摆好了。
四菜一汤一碗米饭,除了那碗汤,其他菜量很小,少盐少油的偏清淡口味,但色香味俱全,更重要的是,闻上去就是地道的家乡味儿,的的确确是周觅时不时都会怀念的味道。
周觅吞了口口水,难得地真的被勾起了食欲,她迫不及待地搓了搓手,拿着筷子一时间却没舍得动,“你怎么做这么少?”
宋遇白难得逗她一句,“怕把你吃进胃肠科。”
周觅没反应过来,“啊?”
宋遇白扣了扣桌子,“你答应了要都吃完的。”
周觅快快乐乐地拿起筷子,“嗐,都不一定够吃。”说着又忽然想到了宋遇白,“你不吃吗?”
宋遇白摇摇头,动手给她盛了碗汤,“这才几点?我中午吃的还没饿呢。”
“那我不客气了。”周觅捧着碗喝了口汤,接着眨眨眼睛,不由自主地说了句,“我去!”
宋遇白瞪她,“……好好说话。”
周觅又喝了两口,抬起头的时候一抹嘴,竟然是一副特别舒坦爽快的样子,“好喝!”
炖到酥烂得看不见的西红柿里面点了点白醋,配上打得细细的蛋花,勾了芡又加了胡椒粉,最后撒上一把切得碎碎的小香葱和小香菜,酸辣鲜香都有了,专治脾胃不和,十分开胃下饭。
宋遇白看着她没费什么劲儿地就仰头干了一碗,竟然莫名地觉得很有成就感,也笑了起来,“我妈的独门一绝,小时候我病了不爱吃饭的时候她发明的,怎么样还行吧?”
“真的太绝了,”周觅放下碗,摸着肚子心满意足地喟叹,“配这个我甚至觉得我能吃三碗饭。”
“那就好好吃饭,”宋遇白看着她打开了味蕾食指大动地夹菜吃饭,回手把纸抽给她拿了过来,“吃饱了,才有力气对抗恶劣的情绪。”
周觅愣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看了下被她随手丢在床上的装筷子的蓝色盒子,想起被她压在下面的那板药,倏然反应过来宋遇白突然说要给她做饭的原因……
第一次,她在眼前这男人跟她说话的时候,低着头没吭声。
也许是惦记太久,也许是记忆作怪,宋遇白的这手老家梁城的地道味道,让她想起了已经故去多年的父母。
宋遇白不知道她当年为什么突然休学,她也不想说,只是在他问她想吃什么的时候,她脑子都过,就本能地报出了从前老爸的拿手菜。
在老家梁城,通常男人们都是会做饭的,疼老妈的老爸做得尤其好吃,最拿手的就是红焖牛肉和清炒滑鸡片。
她从小吃到大,姥姥不是梁城本地人,所以自从父母出事离开后,她跟着姥姥离开伤心地回到了姥姥的老家之后,就再也没吃过了。
睹物思人,味道是记忆中尤其深刻的信号,猝然勾起心底埋藏许久的伤痛,混着如今的失意,让她被这份温暖填满的同时,又让她没出息地红了眼眶。
从前整天被调侃是个泪腺已经堵死了的人,流血受伤也听不见她哭一声,出事之后情绪不受控制地脆弱起来,她嫌丢人,努力低着头不让宋遇白看见,但他就拉了把椅子坐在了她对边,瞒又哪能瞒得过?
宋遇白俯身低头看她,眼见着她眼泪差点砸进饭碗里,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怎么还吃哭了?”
周觅忙乱地吸吸鼻子用手抹了把脸,泪痕还没干,她却撑着自己状似没溜儿地逗起笑话来,“好吃哭了。”
宋遇白皱着眉,给她抽了张纸,“……吃不下就算了,就是想让你多吃点饭,也不是非得逼着你都吃完不可。”
周觅护食地抓住碗,“谁说吃不下了,汤都能干了!”
看着她那还红着眼睛又故意装出凶巴巴的样子,宋遇白想一想,忍不住又笑,“这下算是扯平了,我总算也见你哭了一次。”
周觅气得拿手里擦完眼泪的纸团丢他,被他轻巧地偏头躲了过去,片刻后,周觅叹了口气,她本来不想说这些的,但也可能是被这记忆中的味道勾起了回忆,或者干脆就是心里沉重的伤层层叠叠实在压了太久,她只是想找个“树洞”说说话,而恰巧闷葫芦一样的宋遇白正好适合这个角色。
所以她一边慢吞吞地把豆角的外皮扒开,用筷子一颗颗挑着里面软烂的豆子吃,一边没头没尾地忽然跟他说:“也没什么,我就是……忽然想我爸妈了。”
宋遇白刚来的时候就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但一时半会也没想起来,她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这间原本作为重病号的病房里,少了家属,“你受伤的事,没告诉家里?”
周觅嘴一直没停,机械地吃着饭,语气极其平静,“我爸妈已经走了很多年了,这些年我一直是和姥姥过的,她一把年纪了,这事儿告诉她干什么?平白让她担心。”
宋遇白脸色微微变了,他倏然反应过来,“你那时候忽然休学是因为……”
“对,”周觅往嘴里送豆角的动作微微停了一下,但仅仅是眨眼间又恢复了正常,“出事那天是周五,我爸妈开车来接我放学,半路上给一个大货给撞了,我爸当场就走了,我妈在医院抢救了三天,后来宣布脑死亡,没过半个月也走了。”
宋遇白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他想起记忆里那个嚣张跋扈、每天仿佛都没有愁事儿,见面永远嘻嘻哈哈的假小子,想起她忽然的消失,心里忽然像是被人用小刀豁开了一条缝,冷飕飕地疼。
他终于明白了周觅一声不响就休学消失的原因,忽然后悔,为什么当时暗暗地埋怨了她这么久,为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在什么都没发生之前没能想起来管她要个联系方式,这样或许就可以在她人生中最难最黑暗的那段时间里,像她曾经陪着自己一样,也能陪陪她。
埋藏在心底这么多年、久到甚至他已经忘了的心结终于解开了,但是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这个结永远藏在他心底隐秘的角落,而她只是没心没肺地转了个学,快快乐乐地过了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光。
周觅看他半晌不语神色几变,最后眼神越发地忧虑暗沉下来,哭笑不得地拍了他一下,“你怎么看着比我还难过了?”
宋遇白认认真真地看着她,有那么个瞬间,周觅甚至从他现在的样子里看出了小时候那个总被欺负的“豆芽菜”的影子,甚至连语气也有一点像,“我替你难过。”
周觅一身的刺猛地竖起来,她放下了筷子,“你可怜我?”
宋遇白叹了口气,没什么脾气站在她面前,“我是心疼你。”
周觅怔住了。
宋遇白说完自己也反应过来这句话好像有点歧义,立刻又磕磕绊绊地追了一句:“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字面意思的那种……心疼。”
周觅咬住嘴唇,别开了目光。
当年父母离开,她完全受不了这么大的精神打击,别说上学,她连家都不敢回,连门都不敢出,整天窝在姥姥家里,不敢回想任何跟爸妈有关的事情,更不敢去任何一家人曾经去过的地方,姥姥眼看着她就要把自己憋出病了,没别的办法,当机立断地给她办了休学,带她回了自己的老家。
她缓了一年才算是把自己从骤然失去双亲的痛苦中勉强拔出来,从此以后,除了每年祭扫来往于墓园之外,再也没去过梁城的任何地方。
她没再跟谁提过家里发生的事情,也不需要外人道听途说之后的一句唏嘘可怜和心疼。她伪装得很好,直到这一刻,当这个榆木疙瘩大树洞猝不及防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她才恍然发现,原来“被心疼”,是种很微妙的体验……好像漂浮在空中的自己被拴上了一根线,地面有人小心又牢靠地拽着她,让她不至于飞到连自己都无法预料到的地方去……
她缓了缓神,忽然又觉得如今这个惯常一脸冷若冰霜的人摘掉了面具仍然跟小时候一样可爱,总是让她忍不住就想逗逗,看他恼羞成怒又哑口无言的样子,她就恶劣地觉得特别好玩儿,所以一时嘴欠,就接着刚才宋遇白的话问了一句:“你还特意解释一句……是怕我误会吗?怕我误会成什么呀?”
宋中校他果然又哑口无言了……
沉缓弥漫的悲伤被宋遇白憋闷的样子扫开了大半,周觅吃完了最后一口饭,看着空空如也的几个小饭盒,仰头直接捧着白钢盆把剩下的番茄汤也喝完了,心满意足地擦擦嘴,她神色一整,也正正经经地对她的老同学道了声谢:“宋遇白,谢谢你。”
心灵手巧但嘴笨的宋工慢慢地深吸口气,专注地看着她:“以后也好好吃饭吧?”
周觅笑了一声,点点头。
“人不可能一辈子都是逆境的,在蹚着满地荆棘走出黑暗的路上,至少,你要好好爱自己,这样在黎明终于到来的时候,至少,你还有力气去追光。”以前都是周觅罩着宋遇白,所以让她甚至忘记了,眼前这个人其实比她还大了几岁,如今被说教,她甚至有点反应不过来,怔愣地抬头仰视着他,迎着他郑重的、劝慰的目光,听见他又一次一板一眼地重复:“周觅,你要学会好好爱自己。”
周觅低下头,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宋遇白已经把桌子都收拾了,出去把碗筷全都刷完了,回来的时候,看见她手里捏着那板地西泮片,仍旧神游天外似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宋遇白什么也没说,给她倒了杯水,她却摇摇头,接过水杯放在了旁边的柜子上。
对于那药,宋遇白还是什么都没问,她却心中释然地坦白从宽了,“这药啊,上次我舍友她们来的时候发现了,已经被扔了一次了,但我前段时间没了这玩意根本没法睡觉,所以后来我又偷着找医生开了一板。”
宋遇白看看剩余的药量,了然道:“现在减量了?”
周觅点点头,“这段时间蒋檀经常来——就是我们航医,有‘空军读心人’外号的那位,所以我的状态其实已经比最开始那会儿好不少了,”她说着,自嘲地苦笑一声,“不然这一板早不够吃了。”
“这玩意治标不治本,都是在自欺欺人。”
“你说得对,所以……我不吃了。”周觅说着,轻松而准确地将那板药片投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打起精神来,目光里终于有了些往日里明艳的色彩,她眨眨眼睛,对宋遇白笑起来,“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吃了。”
宋遇白扶了下眼镜,挑眉,“我说话这么管用吗?”
“大部分功劳应该是檀姐的吧,你充其量只做了将我拉出来的最后一根杠杆。”周觅愧疚地摇摇头,长叹一声,“你们说的我其实都懂,我得好好的,不然对不起那些对我好的、对我有期待的、拿命救了我的人,我知道这些天是我混蛋,但我一直在死胡同里绕不出来,因为我知道我师父走后师母他们有多痛苦,他们那么痛苦,我这个造成了他们全家悲剧的人,凭什么就能走出来好好的过日子呢?这样也不公平。”
“你师父救你,其实是把更大的寄托都放在了你身上吧?”
“正因为我这样我才更愧疚,”周觅落寞地苦笑着靠在了枕头上,仰头看着天花板,“因为我再也飞不了了。师父的寄托也好,师父的希望也好,他想让我冲刺的‘金头盔’也好,我全都没机会了。”
“如果你折断了自己的精神支柱让自己废在这里的话,那才是什么机会都没有了。”宋遇白摇摇头,一字一顿地说:“我认识的那个周觅,不应该是这样的。”
周觅笑起来,“你认识的那个周觅应该是什么样啊?”
宋遇白想了想,起身去沙发上把他带来的那个袋子拿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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