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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踏莎行(三)


窗子开了一条缝,隐约有丝丝沁凉雪风泻入窗扉斗室。

        倾归上了茶,看了看我,看了看我对座的沈重因,又抱着漆盘退下了。

        真古怪,他虽然说什么我怀孕了来看看我巴拉巴拉,但完全是坐在那里不理我的样子,一直在看折子。

        什么折子这么好看?

        我拣起茶盏喝了一口热茶,清瓷碰响在入夜时分的静谧间,他听见了,便抬起头,也拿起茶盏呷了一口。

        复又低头看折子。

        “……”

        我不懂。唉,搅了我的好梦就是要吊着我在一旁当花瓶么?我转身拿起我没抄完的《楞严经》继续抄起来。

        抄经是我维持安全感的途径,一本接一本累得高高的,就十分有安全感。

        “未证言证,未得言得,是大妄语。”

        耳边响起那道优雅声线,我一惊,抬起头,正撞进一双艳丽深沉的眼睛。他撑着胳膊支在小桌上,与我之间的距离恰到好处地让我将他眼眸里映出来的我看得一清二楚。

        “《楞严经》?应答应怎么在抄经?”

        我顿住笔尖,思索着说:“臣妾练练字。”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似要将我看穿,我的手刚要往后缩一缩,就被他迅速握住。

        他也是习武练剑之流,手劲很大,捏着腕处,教我分毫动弹不得。

        “真的么?”他忽然一声轻笑,漂亮而危险,“未央宫里也有这么一叠经书,朕拿去查验过,上面有麝……白梅花痕迹。”

        “那确实是臣妾抄了送去给贤妃娘娘祝贺祈福用的。”既然他什么都知道,我也不介意大方承认了,我轻声说,“陛下当如何?”

        他忽然松了我的手腕,目光转去了别的地方,语声淡淡:“你的字迹,越□□亮了。”

        “……陛下谬赞了。”

        我除了说“谢陛下”还能说什么?

        我下意识摸了摸我的小腹,这里有个小小的生命正在静静地生长。

        凤皓萱那时候会不会也像我一样经常摸摸肚子,感知孩子的存在?

        我不知道她此时又会怎样,毕竟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可没有半分眼泪为那个枉死的孩子而流。他甚至,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换作是我呢,如果是我的这个孩子也死去,他一定也是这样淡漠,这样似乎事不关己罢?

        最是无情帝王家,最无情是帝王心。

        后宫最不缺女人,也不缺孩子。

        但对于我,这个孩子是我的希望。我的希望不能破灭,我……

        至此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寒,深深地皱起眉。

        “怎么了?……是不是饿了?——那传膳罢——赵德全!”

        “奴才在——”

        心悸不止,眼前蓦地昏黑了一阵子,我背过身掐着旁边的软枕,闭了闭眼,又出了一身冷汗。

        “……”

        这是在锁寒宫里落下的病根,建昭元年那个最寒冷的冬天里,没有炭火没有棉被没有热水,我发了场高烧,似乎烧了四五天,偌大锁寒宫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哭,哭了好久好久。

        怎么活下来的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时候我在想,我如果能离开那里,就一辈子不要回去。

        烧退了,只是此后时常头晕心悸。

        我在出冷宫后去找医女看过,医女医术浅薄,却只能摇头。

        我想只要注意一点,是不会有太大问题的。但是它似乎无穷无尽地折磨着我,就像是梦魇一样,提醒我,反复地提醒我曾经有那么一段不见天日的、可怕到令人窒息的日子。

        我不要回去了,不要回去。

        我平复着呼吸,额头鬓角的汗成行流下来,我抬手想擦,却发现手腕又落入他的手里。

        “怎么回事?”我疑心我眼花了,他的面容似乎闪过一瞬关切。

        我支支吾吾编道:“可能是孕期反应……”

        “孕期反应……?”他皱着眉,似乎在回想,“淑妃怀孕时,也不见她这样。”

        我搪塞道:“大约体质不一样吧……淑妃娘娘身子康健,……”

        “那倒是。”他缓缓松了手,“朕让赵德全送的燕窝、雪莲之类,记得吃。”

        我倒是毫不客气都吃了。

        其实这个夜晚他一直欲言又止,比如他提及了上元佳节,我以为他要同我叙旧,叙五年前初遇的事情,然而他又点到为止、蜻蜓点水般揭过去,让我想说也无法说,只好听他反复又充满暗示意味地提起——揭过去。

        例如他说,“永州太守上了折子说永州民俗甚乐,家家户户庆贺上元佳节,夜不闭户,夜市常开”,我正要拍马屁说一句“这正是陛下英明神武方有此太平盛世”,他不等我说完“英明神武”四个字就打断我说“他们家家户户都做了元宵吃”,我只有愣愣点头。

        又例如他说,“去年陈州小麦丰收,同邻近州县互通有无,百姓富足,佳节同乐”,我正要说“时年风调雨顺于百姓而言甚是重要”,他又打断我说,“邻近几个州县都吃上了元宵”。

        再例如他说,“京中佳节京兆尹紧急加派人手巡防街务,防流寇贼人趁此作乱”,我想说“保证安全在节日诚是必不可少”,他又打断我说“每个参加的卫兵可获赏银和元宵”。

        我:……?

        到底是要我议政呢还是不要妄议朝政呢?

        那我还是闭嘴吧。议政不好,不好。

        于是后来他再说,我就点头,使劲点头,“嗯嗯嗯~”点头。

        他扫我一眼,目光仿佛有一丝怨艾。

        “陛下,晚膳已经安排好,现在可要传膳?”赵公公躬身恭敬询问,我听到开饭了,坐直了身子,他又看我一眼,随即说:“那传吧。”

        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不懂,有这么好的东西吃还叹气,叹什么气嘛,我能沾他的光吃到这些山珍海味实在不易,我要多吃点,——尽管我中午吃了整整十五没有偷工减料的元宵。

        夜里他说政事繁忙,有折子要批,下次再来看我。并叮嘱我早些动手。

        是啊,政事繁忙的时候。比如那个曾经在夺嫡中失败而受封洛阳王的七王沈重吾,最近在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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