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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太液芙蓉(二)


每年三月前后各地分封的亲王郡王回京述职。洛阳王奉诏回京,且加殊荣可居住皇宫,此时局势仍算维/稳,只恐牵一发而动全身。

        沈重因与沈重吾一母同胞,所以,即使在夺嫡失败后,沈重吾仍握了东部兵权,受封洛阳王——洛阳,可是号称东都的所在。

        抛去那些政事不谈;单是论他这个人,……他真的像极了他的长兄。

        他方才……仍叫我嫂嫂?

        我依稀记得我爹爹的学生里,也有他来着。

        我抚了抚心口,平静了一下,发现倾归捧月全以一种怪异的眼神望着我。

        我愣了愣,问:“怎么啦?”

        倾归眼角红得厉害,闻声,眼泪顿时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淌下来。

        捧月哽咽着说:“主子,您刚刚,刚刚说的……秋风万里芙蓉国。说陛下、陛下……失约了……主子,您别难过,奴婢待会儿就去掖庭,去拿些仙桃浆回来,……”

        “……”我感到风大了点,肩头也很凉,抱了抱胳膊,低声说:“我刚刚失言了;你们不要说出去,好吗?”

        过去的事情,不该重新提起的。

        我慢慢步下台阶,抬头时,云破,太阳又出来了。

        我不怕,因为卷土重来未可知。

        只是有些累,有些恍然。

        “主子——”倾归赶过来扶住我,“主子,去太医院看看吧?”

        “不去了。我知道我身体,睡一觉就好啦。”

        我怅然走过长街回到云芙苑时,竟磋磨到了晚间,宫中纷纷亮了灯。

        孕期胃口不好,我用了些清粥便已觉饱,又困又累,索性睡去。

        睡梦睡得也并不安稳,我自一场噩梦里惊醒时,是月落时分了。

        我擦了擦额头的汗,坐起身。

        四更天,春夜,月明星稀。

        但此时竟无论如何也没有困意了,我慢慢挪到门前,轻唤:“倾归?聆霜?捧月?老鸡?”

        没有人应,大约她们都睡去了。

        我松了口气,找了外衣穿戴好,悄悄推开门,尘埃飞散在清夜月光中,我步入沉沉夜色里。

        其实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只是胸口闷闷的,想要一个人走一走。

        穿过御花园狭长的青石砖路,到了一方水榭旁,水榭跟前有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我拨开齐腰高的荒草,慢慢走进这片苇荡。

        春日芦苇还没有生出翠绿的叶子,也自然没有芦花可看,更深露重,只有风和飒飒吹过枯林的寒声。

        月亮很大,照在水面上。我停了脚步,看着平静池面,心中生闷气,从地上拣了一块石头,狠狠砸进水中央。

        “扑腾”一声,激起硕大水花,把水中月砸得斑驳破碎,圈圈涟漪荡漾开去,我心里畅快多了。

        而这畅快还没畅快很久,立马就传来一声“扑通”,那快要平复的水面再次被一块石头打破。

        我惊了惊,这大半夜的谁不睡觉跑出来看月亮,竟然还跟我走在一起了;我下意识要跑,刚转了个身,就察觉到寒气逼近。

        “是谁?”

        我缓缓转身,对上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我先是吓了一大跳,脱口而出:“陛下?”

        一种莫名的思绪冲上头脑,也许是委屈,也许是难过,也许是激动,也许是吃醋。

        我扑过去狠狠抱住他。

        像飞蛾扑火。

        有许多话,在喉间不上不下的,我想说,可是无从说起,末了张了张嘴,还是静默。

        静谧在夜色蔓延,月光在衣衫上流动,冰凉的怀抱,浸染着陌生的香气。

        旋即察觉不对,借着月光再仔细看去,发现那是一袭在月色下显得深沉的红衣。

        “……王爷?”

        对方轻轻一笑,望着我道:“应小姐安。”

        我惊惶着松了手,慢慢后退了两步,看见那副月光下晦暗生姿的容颜,心下千回百转。

        “应小姐?”我失笑,“王爷真会说笑。这称呼于礼不合,王爷还是称……应选侍罢。”

        “唔,嫂嫂原来也会笑的。”他没有接受我的提议,且换了个话题。

        眼眸弯弯,天上皎月落进他的瞳里,仿佛一派无害。

        我不知如何回应,说:“对、对啊。……方才,妾身失礼了,王爷莫要怪罪……”

        “只可惜皇兄今夜宿在白日那位娘娘那儿,冷落了嫂嫂。”他眸子明亮,凝着我,言语却使我心上一阵冰凉。

        大约他知道这句话令我有些窘迫,再度换了个话题:“嫂嫂怎么一人在此徘徊?”

        我笑着反问他:“那王爷如何一人在此徘徊?”

        他眸光闪了闪,说:“这片苇荡,是重吾儿时乐趣所在,故地重游而已。”

        风掠过耳畔,他续道:“嫂嫂是不是伤心白日的事情,所以一个人出来走走呢?”

        我沉默着。交浅如何言深。

        他并不意外我会沉默的样子,反而一笑,如桃花般艳丽:“……说来,应太师当年也是重吾的老师,……老师这些年身子好么?”

        我静下来,垂下眼,老实说:“我不知道。”

        爹爹他身子怎样,我一点也不知道。就像我对外界的事情,也只能捕风捉影地听些风声。

        距离哥哥送信过去了很久。

        “那,嫂嫂想回家看看么?”

        我抬起头,他静静笑着看我,我谨慎地后退了一步,说:“既然已经嫁入天家,又怎么能回去……?还请王爷慎言。”

        “嫂嫂真的不想么?不想见太师?不想见应公子,应大小姐?”他声音像染了这月光,有些缥缈明亮,令我心间一动。

        “我很想。”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出心里话,“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亲人了。”

        或者说,我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见过皇城以外的月亮。

        “但是,……,”我的理智让我没有沉沦,我轻轻叹了口气,“那又如何呢?更深夜重,王爷早些回宫歇息吧,妾身告退了。”

        我颔首便要离开,沈重吾忽然道:“应小姐,你肯不肯信我一回?”

        脚步滞住。

        他大步走过来与我并肩,我嗅到他身上溢出的幽幽冷茶香。

        冷香萦绕,他的影子笼罩住我,轻轻说:“老师对重吾有教诲之恩。其实,入宫前日重吾拜访老师,老师为应小姐思念成疾,忧心过度,鬓发苍苍。重吾受老师所托,……应小姐,去见见老师吧。”

        我斟酌着他言语中的真假,因为我面前的男子,是传言里“手握重兵野心异动”的洛阳王沈重吾,不是其他人。

        “王爷会怎样做呢?”我抬眼望他,撞进他的眼里,那里清明通透,仿佛静水无痕,没有算计。

        他跟他的皇兄那么像,掩藏心思的方法却不同。沈重因让人看不透,他则是让人看不到。

        “宫中没有人敢拦我的车驾。”他一笑,“现在就走。”

        “现在?”我睁大了眼睛,他点了点头,桃花眼泛起盈盈光泽,“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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