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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番外沈重因(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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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生于帝王家,长于帝王家。

        父亲是皇帝,母亲是皇后。

        父亲有后宫佳丽三千,也许年少时也与母亲有过浓情蜜意的日子,可那些早已消磨在深宫之中。

        父亲已过了飞鸿踏雪、通饮达旦的年纪。

        他与父亲的关系还算不错,因为他是天/朝的嫡长子,是天/朝的命定的继承人,寄托着所有的希望。

        他出生时,连日暴雨骤歇,天边显出异样的晚霞光色。奉天楼的掌祀言道,北方正位紫薇帝星降临人间,皇帝大喜,为太子降生大赦天下。

        他一出生就是太子,那个无论做什么,都务必为天下表率的储君。

        所以,他要争抢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要谦让出自己喜欢的东西。那样矛盾的存在,折磨得他学会算计,学会收敛锋芒,学会假意逢迎,学会“兄友弟恭”,学会诸多种种。

        旁人的眼中,他是多么光鲜,——那么真实的他,就有多么狼狈,多么肮脏。

        毕竟他四岁就已手染鲜血。他所谓的家,皇宫,不过是一潭泥淖,千尺深渊。而他生来就处在渊底,只能仰望悬崖之上不可得的光明。

        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沾满鲜血,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看不透的。每个人的笑容背后,可能都是一把刀子。

        他还记得他四岁的那个生辰,一个长得很和蔼的老嬷嬷给他端了一碗长寿面——这种东西,父皇不会做的,母后也不会做的。

        他欢喜万分地吃下去,不消半刻就开始腹痛。他才知道那个看似和蔼的老嬷嬷,在长寿面里下了毒。

        若非是他命人用了酷刑逼她交出解药,他早已一命呜呼。

        他对每一个人,都警惕着戒备着。

        掌握权力的滋味,却也无异于刀口舔血。你永远不知道光明照耀的地方藏着多少污秽肮脏血腥。

        他那时就在想,若有一日,可以不必算计多好。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因为当那一天到来,就是他躺进坟墓的时候。

        直到遇到了她,他才知道世上会有那么干净的一双眼睛,他才知道世界上还会有那么幸福的家。

        甚至他羡慕极了,他还从未和父皇母后一起牵过手。他们一个是江山之主,一个是母仪天下,他们的子民太多太多了,他们的心分成千千万万份,落在他的身上时,几乎轻如鸿毛。

        他们总是先君臣后父子。

        近二十年的孑孓独立,在那一刻,在强烈的对比下才真的令他的心溃不成军。

        人对于自己没有得到的东西总会分外执着,可是他遇到她的时候,已经明白自己无法再给她一场那样幸福的姻缘。

        世界上美好的东西总会被摧折,正如红颜的薄命,英雄的迟暮。

        人们命之为悲剧。

        ……

        应祁的官运可谓是平步青云。他是和清二十七年的探花,进了翰林院,点了翰林。

        做足几年后,外放了江宁府做知府,也是在那时候在金陵与他的妻子姜氏结识。

        江宁府知府娶了一位唱曲姑娘为正妻,且府中从无妾室或通房丫头,真真正正出双入对,琴瑟和鸣。

        哪知道夫妇二人一直没有孩子,一直到初元四年,不知听什么传言,夫妇二人前往泗洲的南普陀寺放生了三千尾鱼,点了一盏琉璃火供奉,终于在次年的仲秋时节得了一女,如珠如宝地养着。

        南普陀寺的行苦和尚给应家这爱女取名,言她是坎坷多舛的命途,一般的字镇不住这样的命格,所以择了“瑾”字。

        “‘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若是过于洁净,反而易折于世。”行苦和尚的原话如此。

        福遥,福泽绵长而可扶摇也。这女儿生来就孱弱,哪怕应祁用尽了名贵药材,也整日里虚弱不堪,延请高僧又取了这么个小字,不知有无用处,但总归是好了一点。

        初元八年,应祁应召回京担任大理寺少卿,不多久又擢升吏部侍郎。

        此后更是平步青云,加太子太师衔,位列三公。

        可他的忧愁,全在自己的这多灾多难的宝贝女儿身上。他们夫妇每年雷打不动的都是要去南普陀寺进香的,因为遥遥的命就是在那儿求来的。

        一般来说,没有儿子的人要皇位也没用,但应祁想要那个皇位,只是因为他的宝贝女儿。那些可遇而不可求的药材,那些国手大家,只有禁宫中的贵人们才能享受到。

        看着他的遥遥挣扎在生死之间,早让他痛彻心扉。

        若是退而求其次,遥遥未来嫁的人,一定也要是天家的人,才能够护得住她。

        他纵有通天的手段,也无法与命运抗衡,终于在遥遥十五岁的时候,狠狠心向皇帝施压,让当朝太子迎娶了她。

        无他,遥遥是他的命根子,而太子是皇帝的命根子,这样,他们才会好好地对待遥遥。

        可惜聪明一世的应大人从未想过,世间伤人最深的往往在于情之一字。

        ……

        沈重因担心的那件事暂时还没有发生。他一直觉得,应祁那老狐狸该是早已蓄兵企图谋逆,唯独少了个借口。

        而他担心的,就是应瑾会否怀孕。一旦她有了孩子,应老狐狸势必要“挟天子以令诸侯”了吧?

        他也想过,去灌她一碗避子汤。

        素来杀伐果决的太子殿下不曾想自己在此时却心软了,他儿时最期盼和希冀的一份纯粹干净的感情,如今真的给予了他时,他却要摧毁这份上天的恩赐。

        他沉思了许久,明明属下熬的药已经端到他的手上,他还是扬手,带着无解的烦躁心绪打翻了那只名贵的黑瓷莲花碗。

        咣当脆响碎片一地时,他清醒地知道,他动情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可对方是不可以爱上的人,是绝对不可以爱上的人。

        他在深夜里独自站在廊下看雪,十二月的雪花飘得像鹅毛,在沉冷的夜色里,恍然营造出冰莹微光的世界。一片一片地落在他身上,落在他眼睫上,冰冷得令人清醒。

        他记得去年也是这样一场大雪,她一个人走到了潼关去等他回来。

        他们成婚已经一年了啊。可相守的日子还有多久呢?他垂下眼眸,忽然觉得没趣极了。以往和父皇商讨如何铲奸除佞时有多积极,现在就有多惫懒。

        这种情绪决不能诉与人听,他吸了一口凉气,又重重地吐出来,转身走进寝殿。

        但愿明天醒来时可以忘情。移情也好。他决不可以爱上那个女子。

        所以,一直以来以清心寡欲著称的太子殿下第二日头一回跟着老四去鬼混了。

        老四拉着他跟一群长安城的纨绔喝酒作乐,介绍道:“这是我大哥,呃,……”在一众纨绔惊异的目光下,他轻咳一声,老四立即道:“是楚大哥,不是你们想的那个大哥。”

        他二十岁加冠时德高望重的宗室长辈为之取字为“少楚”。

        重因,重字,叠也;因者,沿袭也。

        少楚,少字,佐也;楚字,鲜明也。

        袭旧而叠之,佐新明而将往。

        所以他们暂时跟着老四一起喊他大哥,楚大哥。

        这位看起来是头一次出来鬼混,但往秦楼楚馆里端端一坐,浑身上下的贵气就决堤般地流露出来,让这群纨绔无端感到了与家中老爹说教时一样的气势。

        他的手指刚搭上这家秦楼的椅子扶搭,就听到楼上有姑娘唱曲。

        糜软南音响起,唱的又正是那曲《莺莺拜月》,他差点以为是他的太子妃过来卖笑,眉头狠狠一皱,把他下首坐的老四吓得不轻。

        老四知道他的大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或者永远只会那种似笑非笑让人发毛的表情。

        他顺着他哥的目光,看见楼对面那个唱曲的姑娘,侧过身子笑道:“大哥,好眼力啊,那是……”

        有个纨绔接腔笑道:“那是新从金陵来的小莺,南曲唱得最好,不如叫她给楚大哥来唱几曲?”

        他听见“小莺”还以为是“小应”,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又把老四吓得不轻。

        等那个小莺姑娘抱着琵琶过来时,含羞带怯地望着坐得最直的他,他才松了口气,想到刚刚自己的荒唐想法,若叫其他人知道不得笑掉大牙。

        小莺姑娘长得十分秀丽,面带桃花,可惜落在挑剔的太子殿下眼里,也只能得个清秀的评价。

        他略带失望地看了看这个姑娘,与他家夫人哪有可比性。一双杏眼里,藏着那样多的心思和算计,闪着无数利益的光芒。

        “楚公子,这位小莺姑娘还是个雏儿呢,您听着曲子可觉得……”一边的老鸨撺掇着想叫小莺攀上贵人,而在座的一大群贵人里,唯有这位贵气最逼人,逼得她都两股战战几乎站不住。

        他眯了眯眼,淡淡道:“这样的姿色我已见惯。”

        何止是见惯,简直没有可比性。应瑾的美,是美在了骨子里,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美得触目惊心。

        让你的心跳都要快些。

        让你在一个人的夜里,都能辗转反侧。

        甚至,甚至只要想到她,就会……他懊恼地想,怎么又起了反应。大约是秦楼里的人对此司空见惯,老鸨掩着笑看着他道:“公子怎么还说不喜欢咱们小莺姑娘啊,这都,这都……”

        他冷冷地扫了她们一眼,道:“就没有更好看的了?”

        这已经是长安十分有名的秦楼,叫出来的姑娘各有特色,或妩媚或妖娆或艳丽……

        连那号称什么渭水柳花的柳花魁都下场接待贵客,贵客一个也没看上。

        他有些烦躁,撇下众人去了楼顶吹风。什么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以前觉得不可能,至少自己不可能。

        现在忽然有所了悟。因为心上挂着一个人,所以其他的花再怎么娇艳,也无法入眼了。

        原来不知何时,他的心上是挂着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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