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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无人敢写帝皇书(9)


负水原为富水。

        从小没了娘,跟着爹长大。

        富水两岸坐落着好几个村庄,是有名的酿酒胜地。因富水河是高山融雪,清泉所汇,春明山又盛产梅花,自然梅雪冬酿成为一绝。

        负水自小在富水边长大,崔家的酿酒秘方由她祖父传给她爹,她爹又交给她,小小年纪操持着半个家,父女两个人的日子过得还算有滋有味。

        梅雪冬酿名声在外,崔家又是其中佼佼者,得了淮安城贵人的青睐,常常出入各高门贵府做酒水买卖,富水偶尔也跟着爹,帮忙清点数目。

        后来她爹去高家送酒,正是太子舅家,大司农高琦的府邸。

        不久后,太子亲自查抄高琦满门,成了大义灭亲的表率。高琦作为大司农,隐瞒淮水两岸的农田数目,克扣作为军饷的田粮,最终处以绞刑,太子亲自执行。

        京城百姓对高琦之死津津乐道之时,谁会在意有一个卖酒人突然失踪了呢。

        富水一开始只知道自己的阿爹死在一位贵人的剑下,后来去了刑场观刑,才知道自己的杀父仇人原来是章怀太子。

        这真是抬举一位十岁的卖酒丫头了。

        可是富水还是想为阿爹报仇。最后被人绑着石头沉入郊外的未名河。再上岸,改名叫了负水。

        将军府出行是件麻烦事。

        皇帝如今派人保护李珰安全,出行的话势必在随行人员上需要仔细布置一番。这次踏春之行,李珰特意带上戏班,加上周管家,实则便是将军府全府出动,各自带上必要的行囊,少说也得五驾马车方可上路。

        周管家正忙着指挥人将琴啊瑟的搬上马车,负水的铜鼓带不着,捧着一把花生,靠着府门口的石狮像,悠闲地品尝着美味。

        这是饺儿哥知道她痛失家财后连夜给她烹饪的零嘴。

        戏班里只有沈淮七还敢冲她顶嘴:“负水姐!你就干坐着呀!”他一手一个食盒,居高临下鄙视着某人。

        负水将花生米稳稳抛起,而后仔细咀嚼,眼神都没分给他一个,只淡淡说道:“我酒没了。”

        沈淮七没好气地跑开,毕竟负水的腱子肉不是白长的。

        他一个吹埙的没胆量单挑一个锤鼓的。

        马车装置好已过了午时,负水和沈淮七、郑云挤一辆车,在车队中间。众人安置好后,周管家才去迎接李珰。

        负水靠在马车的软塌上准备小憩。沈淮七挑起门帘一角,叽叽喳喳地吹捧着踏青之旅的主角:“云哥,负水姐,你们说将军怎么这么英武不凡,快看,他上马的姿态可真威风!”

        负水懒得理他,郑云笑着接话:“好了,你以后若是从军打仗,也能跟将军一样威风!”

        “真的?”

        两个少年聊起志向总是有止不住的热血和激情。

        负水听着他们聒噪了一路,若是平常,定是几个眼刀过去,再撩起袖子展示一下自己的力量线条。今天她罕见地保持了缄默,在一角闭目养神。

        终于,两个少年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郑云小声开口:“负水,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啊!”

        负水闭目回答:“不好吗?”尾音拉得有点长,带着威胁意味。

        戏班里,沈淮七最小,郑云同她年岁相当。自从张草走后,同负水打嘴仗的人便成了他俩儿。

        郑云没有沈淮七倚小卖小的勇气,连声安慰:“好好好,你好好休息,到了我叫你。”

        富水河两岸有山峦叠翠,清泉鸣涧之景。若说冬日春明山的梅花雪景更胜一筹,春日富水两岸万花齐开,玉带萦绕,清新可爱,是结伴踏青的好去处。

        鸣涧谷在富水河北岸的云霞山深处,地势开阔,因有山泉流过,叮咚鸣响,空旷怡人,谷中花草甚多,往上行不出十里,又有一处缓坡,嫩草鲜花,是放纸鸢的绝佳胜地。

        因李珰出行,云霞山限制百姓出游。

        将军府众人抵达鸣涧谷时,清溪两侧围坐着不少风流才子,窈窕淑女端坐在临时搭建起来的红纱帐内,奴婢往来其间,端送着美酒佳肴。应是京城贵公子贵小姐们,下面的守军不敢阻拦。

        原本清新沁脾的空气混杂着浓浓的脂粉味。

        负水身侧的沈淮七没忍住,一个喷嚏震天响。

        岸边的人群这才注意到上山的一队人马,为首一人绯袍在身,腰悬银刀。

        很多人只听过口口相传的歌谣,没有亲眼见过这个天才名将。因而甫一出场,李珰未着甲胄,露出一张白皙稚嫩的面容,那些人半信半疑,交头接耳,视线却在对面人的身上逡巡打量。

        周管家怕自家主子动怒,连忙凑上前去禀告:“将军,这山上还有一处青草坡,地势高,迎风,放纸鸢的话很是一番趣味。”

        李珰不满地蹙着眉,揉了揉鼻子,声音染上几分不耐烦:“去安排。下一个地方我不想看见这么多人。”

        周管家领着身后的卫兵匆匆上山。

        “李将军既然来了,何不与大家同乐,体验一回流觞曲水。”遥遥传来一阵温和的男声,似清泉流泻,打在山石之上,撩人心弦。

        负水不由得越过人群,目光落处,男子锦衣绣摆,衣裙着地,面容妖冶,却是涂脂抹粉的缘故。她低头快速扫视了自己身上穿着的麻衣骑服,心神大动,不自觉发出一声喟叹。

        “负水姐,他比你还会打扮。”沈淮七显然也注意到二人之间的天差地别,附在她耳边小声感慨,听得负水连连点头。

        顾家的小公子,早些年在朝廷上做过秘书郎,两人在朝堂上见过两面。后来顾小郎卸官醉心山水,通玄悟道,不曾想如今成了这般模样。

        李珰抬眼扫过溪水两岸的酒盏托盘,地上散落着竹简,众人皆是锦绣华袍,一脸快意。

        他冲着溪水末端站着的少年人颔首一笑:“顾少郎的美意李珰先谢过了。李珰大字不识,舞文弄墨也只是附庸风雅,扫人兴致。诸位尽兴,李珰先行一步。”

        李珰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溪边响起热烈的议论声:“灵泉,那真是靖远大将军李珰?我们瞧着秀气得很,不像是匪寇出身。”

        顾灵泉托着酒盏舀起一杯溪水作饮,神色怡然:“皮相好看有何用。”他嘬了一口茶水,抬袖掩面,旁边的侍官送上漱口的茶水。

        顾灵泉起身,冲着身后众人粲然一笑:“清泉不美,今日就到这吧。”总归是被人扫了兴致。

        周管家不在,戏班的十二人跟在李珰身后不敢作声。

        负水落在最后,仰头盯着最前面的绰约身姿,一手握着银刀,一手背负身后,挺拔威武,不看正脸,身上那股威严气势还挺吓人的。

        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那些人的话。

        负水抿嘴作想,觉得应该没有,不然以李珰的脾性和手段,不可能任由他人取笑。

        “李三思!”李珰停住脚步,身后众人也跟着停下来。

        负水前面的李三思急跑着上前,李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李三思连连点头,神色紧张。

        来了青草坡,不放纸鸢实在可惜。虽是李珰吩咐下人随行,他们这些人却能自在活动,倒是主人坐在高台上孤身一人,只静静观赏。

        戏班里稍微成熟些的对这些玩意不感兴趣,今日良心大发,围着张饺儿打下手准备菜肴。只剩几位年轻的摆弄着竹条与细绢,仔细扎着纸鸢。

        “将军嘱我在纸鸢上添画,你们若有想要的样式只管吩咐。”李三思在众人身后设下书案,笔墨砚台整齐铺开,颇有文人气质。

        负水想起鸣涧谷顾家少郎趾高气昂、故作轻蔑之态,冲着李三思扬了扬下巴:“你最喜欢吟诗作赋,今天风景如此,不仰颈感慨几句真对不起你日夜念的那些书。”

        李三思笑着回应,毫不忸怩客气:“行啊!你把你做的拿过来,看在这些年的情谊上,我定给你写一首千古名作。”

        郑云和沈淮七跟在负水屁股后面,连忙嚷嚷着见者有份。

        “磨墨!”李三思撩起袖口,执笔一挥,墨色惊鸿,草书如画,眨眼间一首七言绝句跃然纸上,飘逸出世,气势如虹。

        负水几个自然看不懂,让李三思念,他只故作高深地摸了摸下巴,颇为遗憾地摇摇头:“天下知音稀啊。”

        惹得三人上手便是掐脖子捏腿,嬉戏打闹混作一团,方才有点踏青出游的欢乐气氛。

        李珰坐在坡地高处砌起的一座憩亭,憩亭外几位黑甲士兵执长矛候侍在侧。

        李珰饮着梅花冬酿,远处传来盈盈笑声,几位少年你追我赶,追逐嬉闹,手上各自牵着一只纸鸢,形状各异,着墨弄彩,意气风发。

        憩亭内的酒盏越发冷清。周管家思量一番,对着自家的将军轻声询问:“将军,需不需要老奴寻来纸鸢。将军虽不偏爱玩物,既是采青出游,题题字也算应景。”

        酒盏一杯接一杯续满又落空,周管家心里沉沉叹气。手边的白瓷坛再斟不出梅香酒味,李珰抬眸扫了一眼日头。酒品完了,似乎提起一丝兴趣:“去取纸鸢来。”

        周管家笑着应声,撩起袍边急匆匆奔向那群玩意正浓的少年人。

        李珰提完字潇洒起身,周围侍卫应声而动。李珰冷笑一声,嘲弄道:“本将军不过放放纸鸢,你们也要跟着?”

        青草坡视野开阔,倒不必贴身跟随。

        一人抱拳行礼,形容陈恳:“大将军多虑了,我等奉命保卫将军安危。将军采青散心,我等不做叨扰。属下逾矩,望将军海涵。”

        淮安四大世家,顾家虽然安排在位置最为偏僻的越州,实则最为皇帝倚重。如今京城五路守军,顾氏执掌中军,由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英才顾灵山担任中军校尉。如今五大守军最高统帅中军将军一职悬空未定,按理,顾灵山只欠缺一个建功封赏的机会,中央五大卫便能落入顾家手中。

        现实不一定契合道理。

        李珰无意招惹顾家,这些时日对于监视自己的卫兵恍若未见。时间久了,多少有些不耐烦。顾家也无意得罪李珰,派来的侍卫多少明白其中微妙的利益平衡,适时抚平了李珰心中的恼意。

        周管家跟在李珰身侧,见他只自顾自往前走,步履悠闲,虽然山间风大,纸鸢放起来还是需要借助人力。他心想自己是不是需要提醒一下纸鸢的玩法。

        李珰递过纸鸢,绢布上一左一右各印上一个大字,正是靖远大将军名讳:“让人放起来吧,我随便走走。”

        “是。”

        原来自家将军做不惯这种幼稚事。也是,他本就长得秀气,甚至带着一二分稚气,常常被人取笑,再做这种不符合将军气质的事,淮安城里不知又要流传出什么样的玩笑话。

        青草坡三面是错落有致、起伏延绵的丛林,飞鸟走禽众多,常常有人上山狩猎,踩出条条小路。李珰随意选了一条,欣赏着山间风景。

        纸鸢飞起来后,迎着山风遥遥俯瞰着地上的人。负水四人站在缓坡处,往下俯瞰便是鸣涧谷。

        四人正在攀比谁放的纸鸢飞得高。

        负水用手肘推了推李三思,压低声音问道:“你确定自己写的真是篇绝世好诗?”

        李三思本是谦逊个性,之前所言不过以为朋友之间的玩笑话,哪知负水会做真。此刻自尊心作祟,也不好改口,内心深处又对自身才华些微自负,尽量平复着心虚情绪,淡定回应:“自然。”

        何况,看到自己作品的只有戏班几个人,文学造诣都不高。这些心里话李三思自不会解释。

        负水打量着鸣涧谷的动静,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精巧的匕首,用力一划拉,纸鸢挣脱了牵线,晃晃悠悠地优雅坠下。那方向直指缓坡下方的开阔谷地。

        “负水姐,你疯啦!”沈淮七睁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负水将匕首收回袖口,面色平静无波:“手滑了,没事,不过是只纸鸢罢了。”确认纸鸢稳稳掉落在溪谷人群骚乱之处,她收回视线转身,打算去别处游赏一番。

        最尴尬的是李三思,站也不是,追也不是,手上牵着线,想要愤恨地拍拍手都做不到,急得原地跺脚。暗叹,坏了,这下要贻笑大方了。山下的可都是淮安名门家的公子小姐,许多还是文学大家之后。

        赶巧着周管家笑眯眯地送上李珰题字的纸鸢:“负水,这是将军题了字的,你可得好好放啊!”说完,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负水怔了半晌,呆呆看向手上的素白纸鸢,装饰简洁,只有朴素无华的两个大字。笔画起落间几乎同刚才李三思的落笔一模一样,笔力还更加遒劲,转折处更为流畅,撇捺间如山泉倾泻,灵动得恰到好处。

        负水跟着李三思读过几天书,多半时候仍将书法看做画画,虽对笔法之类研究不多,在形神意的体会上却能颇有感触。

        她一直以为李珰虽识字,到底不是正经读书人出身,且杀气颇重,文学造诣不过尔尔,同她应该难分伯仲。仔细欣赏了一番“李珰”二字,笔力强势,气势不羁,同李珰如出一辙。

        边想着,转身小跑起来,将那朴实无华的纸鸢高高扬起,眼见着便要越过另外三只,身后的少年郎叽叽喳喳地又要吵闹起来。

        鸣涧谷的大队人马正欲下山之时,一位婢女不知从何处拾得一燕雀纸鸢。一众风流公子围作一团,纷纷取笑道今日还有从天上降下来的收获。

        顾灵泉先上了马车,婢女将帷帘微微拢起,马车内的贵人讥笑了一声,语气不屑道:“无非是山上李珰那众人的污秽之物,你们一个个还只作捡了个宝。”

        众人脸色闻之一变,当然,也不乏慷慨执言者。

        一青年做儒士打扮,举起纸鸢面向众人展示:“诸位请看,我朝重诗文,书画蔚然成风。我观此人落笔惊涛,书画合一如入化神写意之境,当属上上品。”

        人群又传来啧啧称赞之音。

        若是旁人顶撞了顾家少郎怕是身有殃祸,这位青年则不同,一番言论让人信服口服,引得众人点头称是,当也为淮安城高门贵府之人。

        人群里一风流少年高声发问:“沈书怀,你既是名儒之后,随皇子学于内门学宫,得陛下称赞,不若将这纸鸢上的野诗品鉴一番如何?”

        少年着重咬住“野诗”二字,引得众人发笑。

        这番话实则明褒暗贬,一连讥笑了写诗之人与评诗之人皆不入流。

        淮安沈氏,算不上一流名门。因如今家主沈咏年微寒时求学太学,得前朝末帝赏识得以封博士,执教太学。后新朝初立,沈咏年通礼仪,明教化,掌典章,迁太子太傅。历经四朝才让沈氏于淮安站稳脚跟。

        如今沈咏年年逾七十,垂垂老矣,为大司空,而无实权。好在后世子孙人才辈出,遍布朝堂,虽职位不高,多掌实权之职。沈书怀便是沈咏年四世长孙,再过不久就要上任尚书省的秘书郎,为皇帝钦点的少年英才。

        那风流少年敢如此讥讽沈书怀家门之事,可想门第之高。

        沈书怀对此嘲弄毫不在意,面容淡定如常,立起纸鸢面向众人,侃侃而谈:“这纸鸢上写的是——”

        “三月春风似马蹄。”

        “呼来不叫美少年。”

        “鸢飞长冲七万尺。”

        “自由天下有人间。”

        不等沈书怀开解,人群中已响起细碎的讨论声,甚至有人抚手称快,感慨少年意气,直抒胸臆,气势明烈。

        不用众人争辩,顾灵泉嗤笑一声,令小僮驱车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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