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吃味

舒舒服服用凉水冲了澡，姬未央将身上的水擦干，便换了身干净的圆领袍。换下来的衣服自然是收起来，自然会有宫人送到浣衣局去。

        原本他想自己手洗就行，可郦息说什么也不肯，甚至发了一通脾气，让姬未央哭笑不得，只好由他去了。

        他不知不觉也堕落了。

        姬未央摇头，觉得自己比以前多了不少坏习惯，仔细一数，竟都是郦息特意为他培养起来的。

        上月末三宫才特意再统算过有多少宫人，一半宫人都是前朝留下的，宫外兵荒马乱，无处可去，只能继续留在宫中。依郦息的话说，宫中不可能白吃白喝地将他们养着，自然是要做活的。

        姬未央只好任他去了。

        长生殿在宣政殿左边，近来天渐冷，长生殿有地龙，更暖和。郦息也就将议事和批阅奏折的地方搬到了长生殿，现在天色昏暗，月上中梢，高而深的宫墙下，只有姬未央一人的身影，拖得长长的。

        他默数着步数，大约两千步后，他终于看见了长生殿的飞檐。穆辛隔着极遥远的距离，一眼就认出他的身影，急匆匆地跑去迎接。

        “郎君！”穆辛跑得脸蛋红扑扑的，额上浮起一层汗水，他兴奋道，“郎君终于来了！”

        姬未央直乐：“怎么？以为我骗你，其实不会来？”

        穆辛很害羞地低下头，没吭声，脸颊却还是红的，显然是被戳破心中所想。这小孩估计先前被郦息吓过，这才提心吊胆，唯恐姬未央又不来寻郦息。

        “这次我到了，你总该安心了？”姬未央笑着问，“长生殿里现在可有大臣？”

        穆辛精神一震，乖乖回答：“有、有的，姚相公还在呢。”

        姬未央恍然大悟，难怪这次郦息会让他去长生殿，而非含凉殿，十有八九是因为姚寅想要见见他。掐指一算，他也有二十多天没有回姚府看看了。这么一想，也难怪姚寅会特意来长生殿等着见他。

        姬未央心里颇为歉疚，他本身不是姜蟾，与文澡红、姚寅接触的越多，日后真相大白的时候，恐怕夫妇二人就会有更浓重的被欺骗感。他无法，只能不留痕迹地拉开慢慢拉开距离。

        怀抱着浓烈的负罪感，姬未央拾级而上，在穆辛的带领下，绕过守卫，跨过长生殿高大的殿门，姚寅那张面色苍白的脸就映入眼帘。

        姚寅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一天没吃饭，只能吃些味道清淡的点心，现在饿得嘴唇都有些发青。

        姬未央惊得脱口而出：“姨夫，你到现在还没吃饭吗？”

        郦息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

        姬未央心里暗叫不好，小猫一定是不高兴自己没有第一个问他。姬未央立刻转头看向郦息：“陛下。”

        郦息淡淡地应了一声：“过来一起吃饭吧。”

        姬未央这才发现桌上已放好饭菜，他也一天不曾进食，也就不再装模作样地推迟。不过与单独和郦息吃饭不同，皇帝与臣子吃饭，乃是分食，姬未央在场也不例外。

        一人一张小案，吃过饭后，郦息对姚寅道：“你自己说有事想找姜蟾吗？去吧。”

        姚寅谢过后，便领着姬未央往殿外走。

        郦息的目光灼热极了，像是能把他后背的衣服烧个洞出来。姬未央如芒在背，恨不得飞快在自己和郦息之间砌一堵墙，好让郦息看不见他。

        姚寅毫无所觉，还兀自感慨：“少年人就是长得快，才二十来天没见你，你似乎又长高了些？”

        姬未央说：“长高了半寸，姨夫，家里如何了？我听到一些风声，姨母似乎又要去漠北了？”

        “你这消息倒的确灵通，”姚寅颇为讶异地睇了他一眼，“不过并非去那儿镇守，而是替陛下巡边，瞧瞧有无守将中饱私囊。只是即便单是巡边，恐怕也要开春才能回京了。”

        新朝国号为秦，疆域远大于前朝，黄泉道外走出千余里，仍是秦的国土。巡边一次，要耗费的时间自然多过从前。

        “是这个月便要出发吗？”姬未央问。

        姚寅道：“是。”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上面绣着竹纹。不过那竹纹歪歪扭扭，并不算漂亮，这是文澡红心血来潮为他绣的纹样，即便再不好看，姚寅也爱穿它。

        “我与你姨母，见面时间太少了。”姚寅轻声道，“我甚至想辞掉官职，同你姨母一起巡边。”

        过去十年，除了每三年一次回京述职，姚寅与文澡红总是分居两地。两人最美好的年华都是在天各一方中度过，姬未央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殿内的郦息。

        从二十四岁登基到如今，他也是孤独地在宫中徘徊，只能日复一日望着被宫墙分割的天空吗？

        “姨夫，你这十年，如果想念姨母了……”姬未央犹豫着该如何措辞，“是怎么度过的呢？”

        吃完饭后，姚寅的脸终于红润起来，他轻咳一声，不太好意思地侧过头：“小孩家家，怎么能问长辈这种问题？”

        姬未央眼力很好，硬生生在昏黄的灯光中，看见姚寅泛红的耳尖。

        “就，写信。”姚寅在心里憋太久，家里两个小孩年纪太小，面对爱妻，又极为羞涩，不敢将自己十分思念她的事情吐露出口。

        姜蟾年纪虽小，气质却很沉稳，何况他总给姚寅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昏暗的夜色里，姜蟾像是变成了他见过的那位姬将军。

        ——只是没有戴着那张冰冷的银色面具。

        面对这样的姜蟾，姚寅不由自主地吐露了心声：“太想她了，只能写信，前几年太忙，也不好每次都浪费人马去送信，就只能收在箱子里。”

        姬未央出神地想，那小猫也会写信吗？

        或者不写信，又会以什么方式来想念他呢？

        “姨夫，我觉得你可以将这些信给姨母看看。”姬未央道，“姨母一定会很高兴的。”

        姚寅刚要开口拒绝，姬未央又道：“这次姨母巡边，也会想你的，她能看着你的信，见字如面，难道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吗？”

        “倒也是。”姚寅沉思片刻，觉得姬未央说的倒是很有道理。

        只是他写的信太多了，回去得背着阿玉挑一挑，再送给阿玉看。

        姚寅一旦陷入思考，就仿若进入无我之境。

        “姨夫，你这次找我来，是想说什么别的事吗？”夜色笼罩着紫微宫，姬未央发现穆辛在门边探头探脑，大概是郦息等的不耐烦了，让穆辛来看看情况，姬未央不得不打断了姚寅的沉思。

        姚寅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急忙道：“你已经很久没回了，明日休沐，回家吃一顿饭吧，等你下一次休沐，恐怕阿玉就要走了。”

        姬未央一口答应。

        时候不早了，今日在殿中守了整整一天，又在宣政殿中粗略翻了翻考生学子写的卷子，姚寅已经困得眼皮直打架。可他还不能回家，得先去太微宫里和其余几位丞相一起批改试卷。

        姬未央深知他的疲惫，担心他直接在路上睡着了，执意要将他送到太微宫。

        穆辛可怜巴巴地望着姬未央离去的背影，抽了抽鼻子，预感到自己即将面对陛下愤怒的疾风骤雨。

        将军怎么就一声不吭地跑了呢？

        “你在长水营待的如何？”

        “挺好的，我很喜欢在长水营的生活，姨夫与高将军似乎有过节？”

        “哼！”

        ……

        姬未央回来时，心情肉眼可见的很好，甚至还小声地唱着南疆的歌谣。

        他心情不错，可穆辛却又挂着一张苦瓜脸：“郎君，你总算回来了。”

        姬未央一看他这表情，顿时乐了：“怎么？又被陛下凶了？”

        穆辛苦着脸点头，陛下刚刚的脸色好吓人，像是随时要拉人出去砍头。穆辛摸着自己的后颈，到现在还觉得脖子发凉。

        “有这么恐怖吗？”姬未央拍了拍穆辛的肩膀，当作安慰，“你乖乖在外面待着，我进去就好。”

        穆辛求之不得，他才不想直面陛下的怒火。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位高权重的几位丞相都在太微宫中衣不解带地翻看卷子，要在卯时前出结果，还得将卷子送到御前，挑出状元。

        郦息正半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听见姬未央的脚步声，他睁开了眼，定定地看着走进来的少年。

        “送到了吗？”郦息问。

        姬未央走到他身边坐下：“送到了。”

        “朕还以为你会直接回营。”郦息闭上眼，“怎么舍得回来？”

        姬未央道：“你这么不乐意我回来？那我就走了？”

        “朕允许你走了吗？”郦息猛地拉住姬未央的手腕，将他扯进自己怀里，紧紧搂住，“你总爱戏弄朕，从朕小时候起，就喜欢。”

        姬未央也没有挣扎，乖顺地躺在郦息怀里。

        这些天，他倒也想清楚了，自己并非对郦息无情，可也没有浓到那般地步。不过他愿意陪着郦息，慢慢来。

        “因为小猫小时候很可爱。”姬未央声音里都是笑意，“又小又倔，看着像是喜欢咬人，可给一点食物吃，温柔地摸一摸，就会很乖地黏上来。”

        “朕以前在你眼里竟然是这样的？”郦息挑眉。

        “是啊，不可爱吗？只是没想到小猫越长越大，倒是没以前那么好玩了。”姬未央继续说，还不忘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现在逗一下，咬人可疼了，我都不敢逗了。”

        “朕也没见你少逗。”郦息冷笑。

        姬未央道：“明天我要出宫。”

        “朕知道，”郦息非常不满，可又无计可施，只能冷着一张俊脸，“吃完饭记得回来。”

        姬未央干笑，从郦息怀里坐了起来：“我还和白青阳约好，明天去城外的庄子跑马烤羊肉。”

        “你这日子倒是过的滋润，不如将白青阳当成你的小猫，如何？”郦息阴阳怪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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