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晚餐，邱月玲挑了公司附近的一家西餐店，老板讲究格调，坚决反对推出工作日套餐，消费不低，因此周围不见多少上班族，是个适合谈话的安静场合。

        坐在吧台前，邱月玲对闻星洲宿舍里几瓶开封过的护肤品始终很在意，抿了一口调制酒，“我打算尽快安排跟陆家人见个面，免得夜长梦多。”

        闻洪波之前挑三拣四惹得赵家千金赌气闹事的闹剧，明眼人都听说了个七七八八，背地里笑闻洪波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可以做，那大家都揣着明白当糊涂。但不能说，一旦爆出来，人人都能来看个热闹笑话。

        再说闻星洲本人，智商高、外形显眼，无疑是撑起家门的绝佳选择。可惜摆明了不打算走继承家业的路子，青年才俊就显得少许食之无味了，闻洪波属意的几家人都半推半就地犹豫着。

        所以数来数去只有陆家最合适，家大业大，骨子里是颇有文化底蕴的，最是乐于找一个高材生，老辈里看着高兴，小辈里用来装点门面。

        总之，种种缘由，闻洪波和邱月玲巴不得尽快让一切尘埃落定，千万再生乱，再也不端出挑挑拣拣待价而沽的姿态了，果断跟陆家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订婚仪式简单走个过场就行，先把协议签下来，那天你先……”邱月玲一一安排，没有得到理应该有的反馈，皱眉往身侧看，林云雅好像在听，刀叉如常拿在手里，可是空洞的双眼似望向虚无远方，无端端透出一种大厦将倾的脆弱和茫然。

        “云雅？”

        “什么？”林云雅一瞬回神。

        低八度的语气意味着不满，邱月玲盯着她，“你在走神。”

        林云雅微微敛目，“抱歉。”

        邱月玲压下发火的习惯，因为林云雅心不在焉的情况实属罕见，“星洲最近对这事怎么想？”

        林云雅抬手去拿柠檬水杯，手指碰到玻璃杯壁时微顿，不着痕迹转而拿起一旁的高脚酒杯，“他还是不太能接受。”

        邱月玲满目失望，“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教育失败，他的叛逆期是不是太长了一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承担责任？”

        相较邱月玲闻洪波之类天生和家族相生相依的人而言，闻星洲的确是显得太过特立独行了些。

        但林云雅心里明白，至少，正常的家庭教育绝不是该这样的。

        邱月玲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你帮我再劝劝他。”

        “我去劝他，很可能会造成反效果。”林云雅放下的酒杯已空。

        “为什么？”邱月玲动作利落地切下一块牛排。

        后背渗出密密的汗，林云雅不住怀疑餐厅是不是没有开空调。“星洲和我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关于他的婚姻问题，我们产生过一些……比较激烈的观念分歧。”

        邱月玲一副听新鲜的微讶表情，“星洲就算了，他那臭脾气，没什么好说的。倒是你，你居然还会跟他产生‘激烈的’分歧？”

        商场上混得久了，掩藏真实情绪是本能，无论是谈判桌上的针锋相对还是酒桌上的推杯换盏。邱月玲亲手将林云雅从一无所知带到现在游刃有余的地步，对她再了解不过，所以才更为惊讶。

        “他情绪比较激烈，我……”林云雅不停折磨着手里的纸巾，将纸巾的边角捻出无数杂乱的纹路。

        她微微叹息，“我做得也不好。”

        “anyway。”邱月玲现在是想到闻星洲就烦，不懂为什么生的儿子一点也不像自己，更不会关心那些她打心底里认为无关紧要的少年心性，只对林云雅吩咐道：“订婚那天，我不管你怎么做，绑也要给我把他绑来，ok？”

        林云雅无处可退，“……好的。”

        突发暴雨黄色预警的那天，林云雅去了闻星洲的宿舍。

        没有事先联系，她在车里枯坐半晌，对着手机输入了几版寒暄词，最终都以按不下发送键而告吹。

        老旧的宿舍楼，每一级台阶都比新楼要高一两公分，林云雅走得极其缓慢，上楼梯时，高跟鞋踩出的每个声响都是难堪的音符。

        上一次的不欢而散，她做得足够决绝，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死心，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羞辱？责骂？

        纵使心里知道他不会，林云雅还是被难言的忐忑灌满四肢，穿过走廊的每一步都异样艰难。

        出乎意料，闻星洲的房间门大敞着，地上散落几个装得半满的纸箱。

        身穿黑色t恤和篮球裤的人，正背对着她的方向，弯腰收拾东西。

        他……要走了？

        蜷起的手指，在林云雅想清楚合适的开场白之前，在门上轻敲出“笃笃”的两声短音。

        房间的主人并未因敲门声改变正在进行的轨迹，仍旧将手里的书在纸箱里一一归置，才缓缓直起身，转身。

        眼底灰蒙的百无聊赖在触及她的那一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有惊诧和狂喜，也有不敢相信眼睛的自我置疑。

        差点就向她跑去，还好在迈步之前，想起两人已经分崩离析的事实，想起所有的不甘和愤懑。手攥了一把篮球裤的布料，就那么站着不动，倔强等她先开口。

        “这个。”林云雅慢慢走进房间，从拎包里摸出黑色的戒指盒，“还给你。”

        “很漂亮，但是——”

        意识到林云雅出现的目的显然不是求和，闻星洲眼底的光黯淡一瞬，立刻背过身，故作冷淡：“不喜欢就自己扔掉，不要还给我。”

        不是没有预料到不受欢迎的话语，林云雅还是顿了顿，没再往下说，将盒子放上书桌的边缘，小心翼翼避开了翘皮的边角。

        “说吧，你为什么来。”闻星洲没有看她。

        启唇伴随着难以启齿的难堪，林云雅打开手机地图，展示近郊一处度假别墅的地址，“我负责把你带到这里。”

        “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你是不是就不会找我？”闻星洲霍然回身，黑眸涌出的彻骨凉意将整个房间一同布置为冰天雪地，“林云雅，你真的没有良心。”

        “轰隆”的雷鸣声，在两人一道踏出宿舍楼时炸响。

        林云雅无言以对，她如果真的没有良心，就不会顾及邱月玲的感受。闻家和邱家再是家大业大，现实毕竟不像霸总小说里那么浮夸，凭林云雅的履历，出去了照样能找到很好的工作。

        可是对闻星洲，她是没有良心的代名词，是污染纯净白纸的刽子手，是贩卖虚假爱情的无良商贩，是协助迂腐家族压迫的帮凶，是放在电视剧里会被盖高楼骂一百集的恶毒女配。

        沉闷，压抑，喘不过气。

        天气亦然，车内的氛围亦然。

        随着年纪渐长，比起热气腾腾的喧嚣，安静的环境更加令林云雅感到自如。

        是以，她也从来没有想过，有时候的沉默，会如此令人窒息。

        林云雅停好车，在二楼走廊的露台上找到了闻星洲。

        四周沉寂得不闻一丝声响，暴雨将至，万物蒙着一层浑浊的阴霾，混着山间雾蒙蒙的青色。

        他站在露台边，反手握住栏杆，露出突兀的腕骨，背影兼具萧索和悲恸——

        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即便如此，林云雅还是觉得他很快能走出来。

        年轻的时候，爱情在生活中占据了太大的分量，过大的分量，因此在爱中受过的所有痛苦都被无限放大，才会制造出那么多爱而不得的耿耿于怀。

        到了她这个年纪，爱情不再重要到足以让人寻死觅活。甚至，如果没有遇见闻星洲，爱情甚至只能退居成为生活的一缕点缀，有则欣喜，无亦无妨。

        林云雅说服了自己，还多事地想将这种所谓的阔达传递给他，于是平静地说：“今天的安排是——”

        “你喜欢这里吗？”闻星洲打断她，虽然依旧没有回身。

        依山傍水，如果不是天边山雨欲来的黑云罩顶，还能称得上是不错的视觉享受。

        “不喜欢。”她扪心自问，诚实回答道。

        一想到这里将成为闻星洲订婚的地方，并且，这场订婚很大一部分都是她亲手促成的，她就没办法喜欢得起来这个地方——

        毫无疑问是明晃晃的迁怒。

        前后的矛盾，让她自以为是的豁达瞬间站不住脚。

        “我也不喜欢。”他转身，眼里闪烁着极为清亮的凛然，“因为是你找我，我才会来。”

        林云雅低下头，看到露台受潮翘起的木地板，“我知道。”

        “我来了，你的任务就结束了，是不是？”他自嘲地笑，咬字愈加用力，“希望你的套餐服务范围不包括把我打包送上床。”

        “星洲！”林云雅心头急颤，“你不要说这种话。”

        闻星洲胸脯急剧起伏着，今天他一直努力像她想要的那样成熟，但他做不到，他很生气，想骂她但是舍不得，爱和恨都浓烈，憋得自己快要发疯，直到气笑，“林云雅，你有没有想过，和你在一起，我要付出的不比你少，但我觉得只要有你就行，其他的我都不在乎。你不是，你冷静判断过得失，你没那么喜欢我，是我不配。”

        林云雅承受不住赤|裸|裸的指责，甚至不敢深思他说得是不是事实。

        她只能转换话题，用听上去连自己都不可思议的冷静口吻说：“星洲，你拥有的太多了，所以你什么都不在乎。可是，当你生命中第一次出现像我这样一个……没有办法拥有的东西，就会下意识想要占有，这很正常。”

        “当你真的拥有了，就会觉得不过如此。”

        仿佛抓住什么遥不可及的黑洞出口，他带着残存的一丝期望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所以你是在担心这个吗？你怕我得到你以后会不珍惜？”

        他不会。

        他知道，他永远不会。

        “不是。”林云雅咬住牙槽。

        “所以，这样预判我，会让你觉得比较好受是吗？”闻星洲失望地泄了力气，盯着她的眼睛，眼里露出货真价实的困惑，“姐姐，我真的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林云雅哑口无言。

        对，她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到底应该怎么想才能算正确。

        她决定选择成年人的结束方式，结束了就干干净净的结束，没有藕断丝连的必要。可是因为种种外因，她又不得主动找他，让他得不到平复和喘息，让这一切看上去像是一场没完没了的缠黏，惹得连她自己都觉得不齿。

        结果当不了好人，又不想做恶人，不上不下，只能靠自欺欺人来缓一口气。

        她退了一步，轻轻挣脱他的手，“我在想，你应该和陆小姐订婚。”

        一楼突然响起各式各样的声响，人声、脚步声，自玄关始，一路蔓延到会客厅。宾客进门，快要成为亲家的两家人刻意放大的喜悦和问候在整间别墅内荡出回响。

        一场婚姻，最重要的却不是订婚的两个人本身，十分可笑。

        林云雅听着楼下的动静，不动声色，瞳孔却慢慢紧缩。

        恍惚中，一滴水落在脸上，她茫然抬头。

        憋了一天的雨，终于开始落下。

        “你要我同意？好。”

        闻星洲突然发狠，攥住她的肩，几乎是拖着她，将她拖回走廊，翻转过去抵在墙上，贴在她耳边咬牙切齿放狠话，“你能做到什么地步？这样也可以是吗？”

        被掀起裙子的瞬间，林云雅有一霎的慌乱。今天太过闷热，别墅内空调温度只打到18度，揭开布料后的皮肤激凛凛一颤。

        几步之外就是环形的白色木质楼梯，只要有人顺着楼梯走上来，甚至不需要真正登上二楼，只要站在楼梯中间，就能将这一处阴影里的旖旎尽收眼底。

        他的动作可谓粗暴，即便对方是喜爱的人，被强迫的屈辱感仍然无法控制蔓延开来。林云雅紧紧咬住下唇，很快冷静下来。

        “这样你就会同意？”

        她强忍住情绪，用尽力气挣开他，“那我自己来。”

        抬手一颗一颗往下，解开衬衫扣子，露出白色的胸衣。

        香槟色的丝绸衬衫，在光影中荡漾出近乎完美的贝类光泽，就像此刻的她一样，不展现一丝破绽。

        “姐姐！”

        闻星洲突然制止住她的动作，猛地抱住她，死死抱住她，双臂收紧，勒得她肋骨发疼，喘不过气。

        脑袋从后压在她的肩上，颈部的肌肤清晰感知到发茬略硬的触感。

        衬衫解开了一半，露出的一侧圆润肩头与他的眼毫无隔阂地紧贴。肩上漾开的湿润，林云雅最初以为是错觉。

        紧贴的身躯，还能感受到偾张肌肉线条的身躯，滚烫、发颤。闷在她颈窝里的低哑嗓音，发瓮、发闷。

        “姐姐，你为什么要这样。”

        隐忍的哭腔和肩上逐渐扩大的水汽相辅相成，林云雅突然整个人怔住。

        他是……在哭吗？

        楼下寒暄声交错，需要快速拉进关系的迫切性制造出超乎寻常的热闹，隐约听见开了香槟，“嘭”的一声，是拉开欢乐晚宴的序曲。

        闻星洲埋在她肩上，像一头受伤的幼兽，恳求着问她：“你为什么要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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