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十四

今年的冬天来得迟，只有寒风肆虐，没有一丁点落雪的迹象。行人裹着围巾大衣匆匆而过，屋外的低温显得越发留不住人。清晨冷风凛冽而过，住之江区一丁目街前道上只留下一些零星的脚印，人迹稀少，白冷的天幕尚且处于半醒半昧之间。就在此时，一个惊慌失措的妇人跌跌撞撞地从街道边的一栋洋房里冲了出来，她的尖叫和哭喊声被寂静的风送往每一个角落，猝不及防地唤醒了这片街区。

        警方在五分钟之后赶到现场，封锁现场后陆续进入了屋内。入目便是一目了然的一楼大厅，空旷得令人讶异，家具孤零零地互不相干地摆在冰冷的客厅里，一切生活痕迹表明这所房子的主人是独居。主人的尸体被发现于一楼二楼楼梯拐角，血淋淋的上半身就从拐角处的空地里倒下来，像一桶血红色的油漆般黏糊糊的堵在了楼梯口，下半身还停留在倾斜的楼道上，呈现扭曲的姿态，死因是枪杀。

        尸体在调查结束后很快便被送走，以方便调查人员前往二楼。

        就在楼道疏通没多久之后，警方就在二楼现场发现了一滩诡异的血迹。从死者出血量和死状来看，应该是在楼梯上未抵达二楼便死亡，而血迹则是落在卧室里侧，距离楼梯有一段距离。血液积蓄成一滩形状不规则的圆，干涸的血迹上有人躺过的痕迹。

        案件随着诡异的血迹和未知的受害人而走向诡谲的方向，警方在勘查过程中又发现了一具尸体，死于现场对面的屋子，同样是枪杀，鉴识课确认两名枪杀受害者死于同一把枪。与此同时，也确认了案发现场也确实还存在第三名受害人，也就是那滩血迹的主人，现下落不明。

        两死一失踪，向来治安不错的住之江区从未发生过什么重大的案子，这是头一桩。

        调查组正因此愁眉不展时，一位年轻的警员正站在案发现场的院子里抬起头盯着那颗繁茂异常的粗壮栎树出神，被人大力拍了一下后脑勺才回过神。

        “看什么呢，阿昌，大家都忙得快疯了，赶紧过来。”前辈粗声粗气地吼了两声。

        “抱歉，我只是在思考……现场没有暴力入侵的痕迹，凶手是怎么进去的……”被称作阿昌的警员面带歉意的鞠躬，万分诚恳地说，“您说对方有没有可能是从这棵树上爬过去的？”

        “想什么呢，侦查组的已经在落地窗那找到入侵痕迹了，这种树那么大个人爬上去不会没人看见的。”

        “可是……”

        叼着烟的前辈瞪了他一眼，“别可是了，一天天的总注意些乱七八糟的。”

        阿昌被前辈带走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那颗树，安静地扎根于原地，叶冠撑开如同一把伞，盖下一片阴影，冬季里能够生得茂盛的植物并不少，只是这一棵，盛大得特别。

        警戒线外的服部平次总是能想起这么一棵树，常青常盛，郁郁葱葱，葳蕤繁茂。他曾经透过间隙去看站在窗户旁边那个单薄的影子，那个影子有一双无与伦比的眼睛，是积雪初霁冰面消融的深潭，是云销雨霁苍茫一片的朗空，像极了远古传说中被太阳神阿波罗捧在掌心的圣石。

        那双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让处于失重状态的他心甘情愿地溺毙在一望无际的深渊之中。

        他睁开眼，看着的自己像那时候一样捏着花枝的手，花瓣要坠不坠地悬挂在枝头，顺着他伸长的手臂被递到了她的面前。那嫣红的颜色沾染到她的指尖上，顺着她的动作落到了她的眼尾唇畔，她笑起来的时候，如同花开在了她的眼角眉梢。

        她伸出手将他拉了过去，“平次。”欣喜地叫着他的名字。

        少年时的一幕幕在梦中得到延续，情景如同电影被摁下倍速，他眼前的场景飞速地转动了起来。在最后，他听到了轴轮转动的声音，轻轻一声的合门。他被推入黑暗之中，眼前的光线不断合拢，在他和那个影子之间划下生死一线。

        她剜出了眼眶之中的那对希望之石，死死镶嵌在了他的记忆之中。

        “等等——！”

        服部平次猛然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往窗外看去，早已是天光大亮。

        手机铃声响得及时，他抹去额角的汗渍，接起电话，“喂？”

        “服部，是我。”

        听到江户川柯南的声音，服部平次不上不下的心情稍稍稳定了下来，“是你啊，工藤，怎么了？”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江户川柯南犹豫了半晌，这才开口。

        “什么事？”

        “平次。”在电话那端开口之前，房门被敲响，进来的人是服部平藏，“有信给你。”服部平藏面色严肃，淡黄色的信笺躺在他手掌心里，信封上写着——服部君亲启。

        这让服部平次不得不挂掉了电话，从床上蹭地爬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就走到了门边。

        接过信，他又看了一眼服部平藏，有些怀疑，“你看过了？”

        “没有。”服部平藏的神色看不出喜怒，没有因为服部平次的质疑而有任何不满。

        服部平次刚要继续追问，就看见服部平藏已经头也不回的离开，“什么啊，这老头子。”心里还记挂着江户川柯南那头的消息，拆开信时还有些心不在焉。

        屋外的光源更好，他一边走向外廊一边展开信件。

        [服部君，很高兴能够联系到你。

        又是新一年的秋天，不知道贵府的杜鹃是否像过去一样开得漂亮？每年到这个季节，我总是会想到特别多的事情特别多的人，毕竟人到了我这个年纪，难免会追忆过去。随着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的离去，想要再见上一面也只能钻到自己的记忆里去努力寻找他们的影子，实在是困难重重。为了解决我此刻遭遇的困境，我想到了你。

        或许你已经忘记了我，作为一个半只脚踏入黄土的人，在死亡之前就被人遗忘并不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毕竟在我看来，我其实早已死去，只是实体还未入土。这个时候冒昧地奉上信件，并非想向你比展示我无比绝望的一生，而希望你能够前来见一见我这个可怜人。

        当然，这场邀约并不仅仅是为了我这么个一无是处之人，也是为了我们共同记挂着的孩子。我是个无能且虚弱的老东西，还请你看在那孩子的面子上，还请你能够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与我见一面。

        高城宏奉上]

        他驻足于院前的长廊之上，下意识去看院内那一簇花瓣狭长的花枝，迎风而开，随风招摇。微尖的花瓣舒展着，细长的枝条上缀着星星点点的红色，从拥挤的叶中钻出空隙，旺盛热烈的绽放在曾经伫立身前的少女的嘴角。

        “在看什么？”矢岛理纱突然转过脸，看向身侧坐着的灰原哀。

        视线不由自主落在她艳红色的嘴唇上的灰原哀似乎有一瞬间的魂不守舍。被一语惊醒，她的表情有些难看，不自在地说：“没什么。”视线飞快地钻入电脑屏幕内，不再去看躺在仪器上的矢岛理纱，房间里突然就只剩下了仪器运行发出的单调漫长的嗡嗡声在回响。屋内窗户紧闭，窗帘四合，光线昏昏，隐约能看见她们的呼吸在和空气纠缠，目光和所剩无几的明亮度牵扯，唯独不和彼此交流。

        灰原哀看着电脑前不断刷新的数据，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你放心……让我来？”

        矢岛理纱因为她的声音而回过神，皱着眉适应了四肢上的针头传来的疼痛和酸麻，转过脸盯着天花板，“你都敢单独见我，为什么我不敢放心让你来操作？”

        灰原哀有一瞬间的怅惘，面上流露出一丝无从说起的笑意，“你不信我会杀了你。”

        她闭上了眼睛，“我对你很重要，不是么？”

        “是又怎样，你就真的不担心你这张脸会让我失去理智，给你一针送你上路？”

        她突然这么问：“我和她真的很像吗？”

        “光从外貌看来，几乎难以分辨。你开枪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你和她本质不同。”灰原哀声音稚嫩且平淡，听不出什么强烈的情绪，“之后再怎么看，都会觉得，你是你，她是她。”

        “你很了解她。”

        “不算了解。”

        “可是她认为这世上能解她药方的只有你。”

        灰原哀听到后只觉得讽刺，“我倒是没想到这么久过去，她还能把我放在眼里。”

        矢岛理纱突然好奇，“在你眼里，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聪明绝顶，不择手段，自私自大，毫无人性。”

        听完，矢岛理纱反而叹气，“真令人嫉妒，即便是这样糟糕的家伙，也依旧会有人认真的记着。”

        “你还怕没人能够记得你么？”灰原哀瞥了她一眼，却没想到真的在她面色上看到了几分落寞，“光是血洗海岛一案，足以叫你遗臭万年。”

        “大家记得的都是矢岛理纱，”她这么说，“从来都不是我。”

        “那你又是谁？”灰原哀这么问她。

        “我是谁？”她的记忆猛然回到了那个灯红酒绿的夜晚，喧嚣之中，始终听不清对方说的话，揉杂在一块的声音在脑子里嗡嗡作响。她的脸一下就白了下去，“我也不知道。”

        “我从哪来，要去哪，我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她这样说，声音疲倦不已，“我过去有段时间，觉得自己像只被挂在头上的鸡腿诱饵吊着走的野狗。饥肠辘辘，饿得不行，逢人就咬一口。可是人类永远填不饱我的胃口，我只有吃到那个吊在脑袋上的鸡腿才会满足，所以一直这么漫无目的的走。”

        “我完全无法想象她为什么会将所有的成果都倾注在你身上。”

        “我也想知道啊，”她嫌弃的神色挂在脸上，眉眼间是不加掩饰地厌弃，尔后又归于平静，“不过也说不定是我强迫她选了我，毕竟她死得太匆忙，我根本来不及问明白。”

        “她真的死了吗？”灰原哀想到这，神色惶然。

        “谁知道呢。她这种家伙就像是病毒，也许不会存在真正的死亡，坟墓也只是她繁衍的沃土。说不定有那么一天，她会在我的体内找到合适滋生的土壤，借由我这层皮囊复活，”矢岛理纱突然别过脸看向灰原哀，笑眯眯地问，“雪莉，你说我和她不同。如果她真的存在于我的身体里，你还能够分清我和她吗？”

        过去种种突然从眼前晃过，灰原哀仿佛能够听见自己的声音，“这世上不存在永生，不存在死而复生，”她这样告诉对面的人，也这样告诉自己，“死亡是全人类的终点，逃避和抵抗都是徒劳无功。”那是她们的关系最荒唐的一刻，也是她意识到彼此之间存在着一道无法跨越的认知鸿沟的一刻。

        “不过，就算真的存在那种可能，我会分清你们。”灰原哀眼睛一眨，从回忆里脱身，认真而坚定地告诉矢岛理纱。

        “那就好，”矢岛理纱笑了，她安详地躺着，就像躺在棺材里。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拜托你一定要努力尝试，尝试杀了我，或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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