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别路两匆匆

木舟轻曳，桨荡无声。月色下，是白衣血染，如同神明，坠落人间。

        ……

        相传，万鬼之主座下有四大鬼王：火不见火、平地生芽、白灯往昼、夜下莲开。它们之中的每一位，拿出来都是能够为祸一方的厉鬼，曾经让众多仙门前辈头疼不已。

        我们的故事，就开始在这个曾经有过鬼王出没的燕溪神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杨文龙拔剑一劈——‘呔！何方妖孽，光天化日之下竟敢伤人性命！’”

        “那蛇妖吐了吐信子，呲溜呲溜……爬得那叫一个飞快……‘小子！我乃你蛇爷爷……’”

        说书的讲得神采飞扬，激情澎湃，茶馆里围坐的客人们听得也是津津有味。他正讲着《杨文龙降妖传》里的第三卷，所谓“杨文龙仗剑斩蛇妖，报恩情董葭送仙草”。刚刚讲到那蛇妖来势凶猛，缠住了杨文龙，准备咬下去，不待杨文龙施展神通，只听茶馆外面突然传来喧嚣。

        “妖、妖、妖怪！”

        “鬼啊！救命啊！”

        “别过来，别过来——”

        一阵阵东西被碰倒的声音，真有几分兵荒马乱的感觉。

        就听见“嘭”的一声，茶馆原本就开着的门，硬生生被一团黑气撞裂了开来。那团黑气在茶馆内横冲直撞，所到之处人们皆惊惶万分，跑的跑，赶得赶，还有被吓得浑身发抖的。

        那团黑气之下，似乎是一个人形。它慌不择路，反反复复在茶馆内冲撞。

        “站住！”

        “别跑！”

        没过一会儿，茶馆内又进来一众仙门修士，长衣持剑，一身正气，似在捉拿这个妖物。

        只见为首那人瞬间打出一道灵符，准确地打在了那团黑气的身上。黑气发出惨烈的嘶吼，行动迟缓了下来。

        嘶吼声越来越大，把尚留在茶馆中的凡人震得七窍流血，目眦尽裂。

        那群修士也不得不运功抵抗。

        就在这时，声音戛然而止，黑气瞬间消失不见。

        “什么？！”

        “该死，又让这家伙给跑了！”修士们有些气急败坏地低骂着。

        这个鬼物，他们追杀了好几天了，好不容易抓住了，结果又让它给跑了。

        他们见周围的人们都被吓得不行了，还是出口安慰了一番：“诸位，我等来此降魔，惊扰了！”云云。

        这世道，鬼怪妖魔是等闲事，谁都或多或少见过，命大的活下来了，命不好的就交代了。人们经过了一番安抚，也都缓过神来了。

        只不过，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茶馆的角落的桌子处，坐着一个有些格格不入的姑娘。

        那姑娘身着粉色罗裙，头挽花髻，手中把玩着盛了半杯茶水的茶杯，或许长得算不上大家闺秀，但也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样子，只是浓眉大眼的，眉目较为深邃几分，脸型是有点方的，若不是那长发飘飘使得她柔和几分，倒真有几分英朗。

        她的手也算不上细嫩，不长也不短，还带着几分婴儿肥，看起来倒是比她可爱一些。皮肤也说不上白，更是有些暗暗的，偏生穿了一身粉色，显得整个人更黑了。

        没人注意到，这小姑娘暗中收了术法，轻呼了一口气。

        真不让人省心的。

        她暗自腹诽。

        看了看窗外——燕溪这处地界儿气候偏湿润，这才刚过了仲春，绵绵不绝的细雨便已经下了起来。雨天的人们总是有几分懒懒的，总想窝在一处地方安心等雨过天晴，要是能等日头把路面晒干之后再出去就更美妙了。

        可是天公不作美，这雨下了小半天了，就是不见停。

        小姑娘已经在这茶馆里待了几个时辰了，听完了数个故事，此时实在是待不住了，也不管外面是不是在下雨，拿了一旁的油纸伞便离开了茶馆。

        出了酒馆，是数棵已经拔出嫩芽的柳树，石板砌成了路面汪着大大小小的水坑。再行几步，便到了石桥上，小河缓缓流着，河面上密密麻麻全是雨滴落下的涟漪。河道中的水草被水流常年冲刷着，早就歪成了水流的形状，起起伏伏，别有韵律。

        “这帮修士真不把燕溪的神放在眼里哦……傩族的地盘，轮得到他们晋彼的驱邪师来？这也就是堇翎那家伙好说话……”

        她转了转手中的油纸伞，伞面上的水珠旋转着飞了出去。转了一会儿后发现没什么意思，便开始转自己的衣袖，长长的衣袖被她转得包着胳膊叠了几层，随后又展开，没玩多久，又玩腻了。

        白色的裤脚被路上的泥水沾湿，她皱了皱眉，显然心情不是很美好。

        “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大下雨天的，瞎跑什么，差点儿被抓住了罢！”

        她的声音还是怪好听的。

        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小姑娘的心情似乎好了起来，脚步轻快地朝前走去，口中还哼唱着燕溪听来的民谣：

        “莲水楼、挂花灯、花灯谢了百花开……来么来么你小阿哥，请你尝尝呦莲豆羹……

        不知不觉，便回到了山里。燕溪附近的山没有什么高的，但山势复杂，倒也有许多人迹罕至之地。

        “木吹！”小姑娘喊着，话音还没落下，面前便突兀地出现了一名白衣男子。

        林径斜落，光稀影疏。明明是白日的光景，硬生生有几分阴森来。

        小姑娘也不害怕，只说着：“我听说燕溪过几日要放莲灯，咱们等看过了再启程吧！”

        那名叫木吹的男子模样倒生得清秀，只是神色淡淡的，静下来的时候像一潭清澈的水。他开口道：

        “喜月，我们需前往伽蓝去，同阿火他们会合。”

        那名叫喜月的小姑娘撇撇嘴：“路上少休息一会儿就有这几天了……”

        木吹轻皱着眉，还是说：“不若你留在这儿多待几日罢，我先去郢城那边探查。”言下之意便是不愿在此逗留了。

        喜月拗不过木吹，怕他一个人走了，忙道：“知道啦，知道啦，还是一起罢……我不看灯了便是。”语气间满是不情愿。

        木吹神色软了下来，安慰道：“待日后主上回来，有的是机会看。”

        喜月最烦这句话。

        木吹对什么都不在乎，几百年来，永远是一副淡淡的神色。他是主上最虔诚的信徒罢，从诞生之初，便追随着他们那虚无缥缈的主，从未变过。

        他是鬼界首领，仙门百家称他为白灯往昼。

        实际，不过是一个外表平和的疯子。

        ……

        喜月没想到，原本都打算离开了，可最终，还是没能离开。她如愿以偿地看见了燕溪的莲灯，可那暗淡的白色，将她的一切色彩剥离。

        ……

        燕溪是傩族的地盘，这里和平、安乐，几乎没有战乱的侵扰。也不知是在前一处地界儿漏了行踪还是怎地，晋彼的驱邪师竟然追了过来。

        看那埋伏的架势，似是早有准备，不然也不至于连素来谨慎的木吹也没能发现他们。

        驱邪铃的声音漫山响起，夹杂着晋彼驱邪师们的一句句咒语，落魂鞭挥舞着，鞭笞着漫山的妖邪怨气，夜空闪烁的是各个法器的光亮。

        “煓蜍，木吹呢？！”喜月躲开驱邪师的搜查回到了山中。

        她面前的是一个白衣服的小鬼，五短身材，驼背弓腰，背上背着个巨大的秤杆，头比肩膀还要宽大；一张脸粗眉大眼耷拉嘴。

        那小鬼，也就是煓蜍恭声道：“白大人去解决驱邪师了。”

        喜月一听，不禁皱眉。此次驱邪师来势浩大，主上不在，众鬼力损，他还真当自己能以一己之力匹敌对面数百驱邪师么？

        这么想着，喜月就要朝山头赶去。

        “大人！”煓蜍想拦住喜月。

        “滚！”喜月长发散开，双目滴血，脸色青黑，鬼态尽显，回头瞪了它一眼，震慑住了煓蜍的心神。煓蜍被她这么一吓唬，一个踉跄咕噜咕噜滚下了山坡。

        喜月也不想理会它，周身鬼气四溢，走开了。谁还认得出，这厉鬼，便是那个在茶馆听书的小姑娘呢？

        夜，愈发沉了。

        属于鬼怪独有的哀嚎声，渐渐传进喜月的耳朵，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蓦地，夜空划开一道白穹——

        喜月抬头一看，脚步一顿，随后加快了脚步。

        那是……

        山头，草木损毁，万鬼哀嚎。在所有鬼怪的最前方，那抹白色的身影依旧清瘦挺拔。

        ……

        “怎么就它一个？”另一边，晋彼的驱邪师们，其实也联合了几位别处听闻消息赶来的驱邪师。为首的一位中年男子微皱眉头，疑惑不解。

        “怎么了，颜师？”一旁的一个小辈问。

        颜无由道：“对面那个是白灯往昼啊，它和夜下莲开是一起的。”

        旁边的一位驱邪大能也道：“不知道那家伙去哪儿了，是不是逃了……”

        “众位道友，”颜无由扬声道，“还请再加把力！今日我们势要除鬼王，清乾坤，还太平！”

        不少驱邪师在他的号召下更加卖力了，除邪去鬼，本就是驱邪师的本职，他们从成为驱邪师的那天起，就立志要除天下鬼，还天下一个太平。

        负责执掌落魂鞭的驱邪师是一位别家的宗师，清瘦脸，高颧骨，断叶眉；他用力一挥，落魂鞭带着绂除邪鬼的力量甩了出去，击打在对面木吹支起的鬼气护罩上；木吹被这一击直接震得后退一步。

        那甩鞭之人笑道：“这白灯往昼，也不如传闻中那般可怖啊！”

        另有人说道：“欸……赵师此言差矣！只刚好赶上了夜里罢了！那恶鬼在夜里要弱上许多，咱须得趁着夜色赶紧消灭掉它！”

        “要是等那夜下莲开来了，这就不好办了啊！”

        “诶，颜师，怎么不见令徒？我瞧那几个小辈都在那边合力除邪呐？”

        颜无由脸色一凝，随即笑道：“那小子腿脚慢，许是还没赶过来……众位，咱还是赶快联手除邪吧！”

        “嗯，好！”众人道。

        就在这时，只见一道白光划破天际，照亮了神叆的夜。一盏盏虚无缥缈的白灯笼渐渐从地底飘起，飘向天空，将星辰衬得黯淡。

        “不好，是白灯！”颜无由脸色一变。

        《天地诸邪录》里面曾言道：白灯往昼，摹白灯以摄人魂，千烛平夜兮遂亡身。

        据说，当年花仙师率领一众驱邪师决战众鬼之首，当时的白灯往昼鬼王召出白灯，一夕之间无数驱邪师皆魂飞魄散而亡。驱邪师们研读《天地诸邪录》的时候，都会为其所震撼，久久惮于其之可怖。今日，竟能亲眼得见。

        说不紧张都是妄言。

        ……

        喜月赶过去的时候，就看见小鬼们撤退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重伤腾挪艰难的，还在其他鬼鬼的帮助下努力撤退。木吹赫然迎在最前方，为众鬼撑出一道屏障来，阻隔了数百驱邪师的攻击。

        “白灯……”喜月看到了眼前这一幕，眼中布满震惊。

        “木吹！”这家伙，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这可是夜晚，白鬼力量最虚弱的时候你召唤白灯？！

        喜月赶紧现出鬼体，八方鬼气朝她聚拢，白灯照出的光亮渐渐被掩盖。一团团鬼气沉到地面，仿佛一片飘散雾气的黑水；上面开出一朵朵莲花来，花儿不似往常的高洁，反而透着一股子诡异。

        “是夜下莲开！夜下莲开来了！”驱邪师们惊呼。

        “大家莫慌，看我们花圣仙师的法宝！”颜无由终于把杀手锏掏了出来——是一个药杵。

        “这是……当年花圣仙师的百妖杵？”有识货的人认了出来。

        相传，当年的花圣仙师精通药理，甚至达到了以药理入道的程度。他当年使用的药杵后来也沾了仙气，成为了降妖诸邪的宝器，便是这百妖杵。

        “是极是极！看我今日收了它们！”颜无由这方士气大振。只见他将百妖杵掷向空中，那药杵便化作百丈之高，光华大振，直接绞灭了近乎所有白灯和莲花。

        木吹和喜月几乎同时一震，鬼体不稳，踉跄几步，有些受不住。

        “该死，”喜月咒骂着，啐了他们一口，“竟然用花花的东西！”

        “木吹！”却看见苦撑许久的木吹最终还是倒下了。喜月赶忙接住他，发现他的鬼体都不稳定了，脸色白得吓人。

        木吹不发一言，扭开了喜月的搀扶，还欲再反击回去。

        喜月一气，推开木吹，打断了木吹的施法；她自己挥手一扬，主动捏破所有还存的莲花，漫天的鬼气铺天盖地，压住了那百妖杵一瞬。

        “快走！”喜月催道，主动摧毁莲花的她显然也受了不轻的伤势，但也无暇顾及。

        木吹见其他小鬼们都撤离了，也不欲再战，趁着喜月制造的空档，和喜月一同逃离此处。

        可就在这时，那百妖杵缓了过来，颜无由操纵着它爆发出骇人的力量，直冲木吹和喜月——

        木吹率先反应过来，凝出鬼符，将喜月瞬移到另一头，自己反身迎了上去！

        喜月瞳孔骤缩。

        她张开嘴，发不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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