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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五章 先生,完了,书院完了!


原国子监助教的赵敷教万万没有想到士兵真敢开铳。
        他更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开铳的士兵实际只是过于紧张,导致火折子不小心点燃了火绳子。
        世间很多事,都是由不小心引起,由意外引发。
        东林先生的死是个意外,刚才的铳声,同样也是意外。
        “砰”的一声,于赵先生而言,世间再没有对圣贤之道的求知,也再没有提携后进、教诲弟子的机会,更没有东山再起,辅佐圣君涤荡朝堂的机会了。
        他的人生,在这一刻宣告结束。
        没法子,太近了,实在是太近了
        赵先生的身体和铳口是紧紧贴在一起的,如此近的距离,神仙来了也救不得他,也导致他的身体被打出很远很远好像一只皮球被突然打出去般。
        落地之时,砸倒了好几人。
        临死前,赵敷教脑海中还回荡着一句圣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他是在难以置信间咽气的,死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他也不会明白自己做错什么,因为,错的从来不是他们。
        没有犯错,为何有这飞来横祸呢。
        赵敷教至死也没有明白,他也没有寻找答案的时间。
        开铳的那个倭兵呆呆的看着手中还在冒烟的火铳,他也没弄明白怎么就打响了呢。
        他知道,被自己打死的是明国读书人,且看着像是位大儒。
        读书识字的人,不管在哪里都是受人尊重的。
        而大儒,便是在日本,也是高高在上的。
        可自己,却失手打死了他。
        这让他陷入万般自责和愧疚的心理中,以致都察觉不到四周的变化。
        嗡嗡
        耳朵被铳声炸的产生耳鸣的陈方全,视线一动不动的停留在师长倒地的身躯之上,目光中满是惊恐。
        他的头皮在发麻,后背也冰凉一片,生死的威胁让他本能的转过头看向了自己对面的那个官兵。
        伴随视线的是颤抖的手,以及被手和胸口剧烈抖动带动的铳管。
        不止是陈方全在抖,所有刚才勇敢站出,毅然决然用身体阻挡官兵前进的百姓、士子们都在抖动。
        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那抵着胸口的铳管,无论是士兵还是百姓。
        “不”
        生死间的大恐怖让陈方全下意识的叫喊起来,可喉咙里刚刚冒出一个字眼,“砰”的一声就打响了。
        然后,这位在关键时候铤身而出,愿意用自己的鲜血讨还公理的读书人同他的师长一样被打出好远,也一样砸倒了好几人,最后,同样的在地上抽搐,不甘直至闭目。
        他很委屈,也不甘心。
        因为,他只是想表现自己,不是真的想死
        在诸多师长提到的抗暴抗税事件中,以及诸多在朝堂之上敢于向皇帝发出谏言的前辈事迹中,没有一桩不是以正人君子的胜利而结束。
        可以说,所有的事情都是套路,都是预先安排好结果的。
        所以,年轻的士子心中并没有想过事情会往另一个方向演变,按照老师们所讲,铤身而出的必是天下瞩目,也必将光环缠身,成为最风流的人物。
        然而,套路变了。
        陈方全以自己的生命告诉世人一件事这大明朝的套路,真的变了。
        “砰、砰、砰”
        如同信号一般,铳声相继打响,如炒豆般密集。
        剌耳的铳声响彻整个叉口,响彻整个无锡城上空,也传到了不远处的衙门当中,让刚刚泛起笑容的魏公公神情再次阴沉下来。
        恶魔一旦出笼,就很难再回去。
        呛人的火药味弥漫在四周,哀号声、咒骂声、饶命声、尖叫声种种声音汇织在一起,使人根本分不清到底是什么。
        其实忠字标的标领大岛并没有下令射杀人群,虽然他已经做好这个准备,并且接到了上官的军令。
        但是,身份的限制让他不得不三思,毕竟,他并非真的大明人,而是一个倭人。
        只是,他尚在犹豫,尚在思考时,一切已经发生。
        第一声铳响宣告悲剧不可避免,那声铳响如同讯号一般,使得大岛的部下如过电似的纷纷打响了手中的火铳。
        大岛紧紧握着手中的指挥刀,闻着空气中的硝烟味,他的脸颊扭曲的厉害,他没有试图去寻找那个竟敢先开铳的家伙,而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快速驱散人群,解救他的主公大人。
        开弓没有回头箭。
        麻生大郎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喉咙里发出不知名的狂呼声音。他的脸上、身上无一不被鲜血溅到,浑身上下如同从血水中爬起一样。
        这是个四十三岁的老兵了,十三年前,他可是光荣的第五军,他的刀下砍断的朝鲜人不下五十个,他的勇敢得到了军团长福岛正则的奖赏。可惜,在随后的一次战斗中,他不幸被明队俘虏了,从此,在辽东暗无天日的铁矿中,他做了整整十三年的苦力。
        十三年的苦力生涯让麻生比谁都想得到自由。
        他只想要自由,对自由的渴望甚至比回到家乡还要强烈。
        然而,自由于他而言比黄金还要珍贵。
        直至,年轻的明国大名当众于他们宣示,跟着他,便有自由
        为了这来之不易的自由,麻生努力训练,积极服从,新主公、明国大名年轻的身影是他效忠的所在。
        现在,主公大人有了危险,麻生便是舍弃自己的生命也要去营救他。
        因为,那就是他的自由。
        与身边同伴开铳之后有些不适应或者愧疚不同,麻生的表现很亢奋。
        在他的前方,一个刚才还向他吐口水的男人正抱着脑袋在哀号惨叫,火光的照映下,所有人都看得清楚,那人的脑袋已然被开了瓢,鲜血和着乳白的脑浆流了他一脸。
        这个男人是唯一脑袋开花的。
        这也是个愚蠢的家伙,为了证明他的勇敢与众不同,他没有同其他人一样试图用身体来堵铳口,而是挑衅似的将脑袋顶了上去。
        这个行为,无疑能让他在万千人群中显得那么的出众,得到百姓们的佩服,得到士绅老爷们的看重。
        麻生清楚的记得这个家伙看自己的眼神,所以,在听到铳声后,他毫不迟疑的点着了火绳,让这个家伙知道他的脑袋并没有多硬。
        付出半个脑袋代价的男人,说他现在还是个人是错误的,他的哀号完全是大脑受创后的神经作用。
        事实上,他已经是死人。
        一百多条人命就这么在眨眼间被收割,火药弥漫下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人的惨号,这就更让人群崩溃。
        “装药”
        “预备”
        大岛也什么都看不清,但他知道自己的使命。
        一条条口令从他嘴中发出,迷茫或者惊慌的部下们毕竟是经过长时间训练的士兵,也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更在矿场中被皮鞭和饥饿折磨过,他们对于命令,只会机械的服从。
        东林书院的人呆住了,士绅惊住了,百姓们也吓住了。
        眼前什么都看不清,鼻子呼吸也困难,可谁都知道,在这浓烟下,是无数倒地的尸体。
        谁也没有想过官兵真敢杀人,谁都以为这些官兵只是虚言恐吓,他们真的没有想过对方真的会动手。
        浓烟散尽后,宛如地狱的一幕呈现在众人眼前。
        赵敷教、陈方全、何庆、侯金光、王光意、王光思、田从亮、李泰国
        一具具熟悉的身体倒在血泊之中,这些都是书院的人,是与他们朝夕相处的人。
        在场的书院众人谁也说不出话来,他们的神情呆滞,他们被吓住了,之后,他们哭泣了。
        他们为老师的死而愤怒,为同学的死而悲伤。
        至于那些同样倒在血泊中的百姓,东林书院的弟子们不会去关心,士绅们也不会关心,这些百姓,在最后只会笼统冠之一个名词“义士”。
        人命与人命,有时候真的是有区别的。
        哪怕圣贤眼里,人也是分等的。
        愤怒和悲伤之后,人群终于回过神了。
        “杀人了,杀人了”
        先前表现得最激动、口号喊得最响的那些读书人终于清醒过来,胆气瞬间消散,他们惊声尖叫,或是目瞪口呆的望着地上的尸体不敢挪动,或是如鸟兽般四散而逃,一个个抱头鼠窜,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这一刻,刚才的激昂,刚才的勇敢全都不在,往常的斯文亦是再也不见。
        他们只想跑,只想离开这里。
        什么公理、什么正气、什么名利这些都不及自家性命来的重要
        大乱,彻底大乱。
        铳声跟爆竹扔在密集的人群中一般,让人群在受到惊讶之后迅速瓦解。
        没有什么铤身而出的勇士了,没有人再敢叫嚷“从我身体上踏过”,也没有再敢咒骂这些狗太监爪牙了。
        只有跑,只有推,只有挤。
        离射杀现场最近的那帮人就像躲避瘟疫般窜向一边,如见鬼似的在那鬼哭狼嚎。他们这一叫嚷,再加上身边人抱头鼠窜,后面的人还以为杀了好多人,前面已经血流成河,顿时一窝锋的乱了起来。
        “官兵杀人了,杀人了大伙快跑啊,再不跑,可就没命了”
        到处都是叫喊杀人逃命的,搅得人心乱成一片。没有人怀疑他们所听见的,也没有人怀疑官兵真的杀人了,刚才那密集的铳声令得他们的耳朵现在还有点不适应呢。
        “前进”
        发现人群溃散,大岛心定了下来,指挥刀向前挥出。
        士兵们立时排成队形,一步步向前踏出。
        他们手中的火铳不再是刚才无用的烧火棍,不再有哪个傻瓜上来阻挡他们,甚至于他们看向人群的眼神,都会让那些尚未跑掉的人群惊恐。
        无锡城,今夜真的有很多人。
        可人多,有时候是有利的,至少声势大得吓人,可以让人远远一瞧,就心生退意。但一旦遭遇突如其来又或是太叫人害怕的事情时,人多,就成了最大的弊端。
        群体是盲目的,几个人的反应往往会带动一大片。
        人群的瓦解只是瞬间的事,前面的人急于向后逃命,后面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两相一撞,践踏很自然的发生了。
        “他们敢他们敢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高攀龙一拳重重的打在桌上,身为事件的直接指挥,身为东林先生的大弟子,身为江南百姓人人爱戴的景逸先生,此时此刻的他胸中满是喷涌的怒火。
        王永图则是怔怔的站在那,反复呢喃怎么会,怎么会
        噩耗一个接一个,先是县衙那边来报说是魏太监命人射杀了刘元珍先生,紧接着震天的铳声就响了起来,之后便有十多弟子仓皇来报说是官兵开铳了,打死了很多百姓和书院学生,也打死了赵敷教先生。
        现官兵正向县衙急行而来,这大街上根本没人敢拦了。另外,城门那边来报,说又有一支官兵进城了,人数比之先前更多,怕有千人之众。这支官兵进城之后,也是往县衙方向奔跑,看样子还是魏太监的人。
        这三个噩耗相隔未多时报过来,直叫这楼里的众多君子们目瞪口呆。
        大好的局面,竟转瞬逆转了
        直到这会,安希范还不敢相信魏太监真的杀人,不敢相信自己的好友刘元珍和赵敷教已经惨死,更不敢相信这县前街上围就的上万人就这么眨眼间崩溃了。
        “他们敢擅杀百姓,擅杀我书院教习,此事我东林与他魏太监不共戴天”高攀龙面色铁青,咬牙切齿。
        才从泾里过来没多久的钱一本也恨声说道“对,存之说的是我们一定不能让刘、赵二位君子的血白流,我们一定要为他们讨个公道”
        安希范冷静过后,说道“存之,国瑞,上书弹劾魏太监,替刘、赵二位君子报仇是后面的事,眼下怎么办”
        “眼下”
        高攀龙怔了下,是啊,现在怎么办
        百姓叫那魏太监爪牙吓散,他们还如何再围杀那狗太监。难道,就这么灰溜溜的收场不成这对得住死去的仁人志士么
        高攀龙甚是煎熬,书院在这无锡势力很大,影响也很大,可是没有兵马啊。
        王永图他们也是没了主意,均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还没遇上过这种情况。
        众君子正无措时,一个书院的学生慌慌张张的闯了进来,带着哭音道“景逸先生,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高攀龙见这学生慌张的不成体统,很是恼火,喝骂道“慌什么君子临危不乱,泰山崩而不惧,天大的事情也当先静其心,如此”
        那学生不待景逸先生说完,就嚎哭了起来“景逸先生书院,书院起火了”
        “什么”
        高攀龙一惊,急步走到窗前朝东南方向看去,这一看是勃然变色,只见那书院所在方向已然火光一片。
        “书院”
        高攀龙“啊”的一声大叫,之后眼便一黑,身体不由自主的前倾,重重撞在窗台上,继而跌坐在地,在看,竟是不省人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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