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017昨日有雪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新潟县。传说中的雪国在夏日晴朗的夜空下，透着静谧而祥和的氛围。

        我出神地把手指搭在窗户上。窗玻璃是一面镜子，车厢内众生繁杂的模样静静地重叠在河山之上，就像是在梦中看见了幻影一样。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像，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只让人生出一种不知今世是何世的扑朔迷离与空虚感。

        我随着人流，沉默地下了车。新潟县是个四季分明的城镇，带着燥意的夏风拂过我的脸颊，一时间我的耳朵里就只剩下这样萧瑟的风鸣声。

        来到这里，是因为我接到了一个任务：新潟县的咒灵数量出现原因不明的减少，上头要我调查清楚原因。由于是探查这样的事情，再加上咒术师人数有限，所以这是我的个人任务。

        说实话，我有些觉得无趣。

        咒灵增多了，是坏事；咒灵减少了，也是坏事；咒灵一直维持着原本的数量，更是坏事。大人们小心翼翼地维护着灾厄与自我地位的平衡。不过没有关系，我可以理解。世间很多事情我都可以理解。

        我来到预订的旅馆办理入住手续。新潟县以雪景出名，而此时正是盛夏，旅客并不很多，因此旅馆的氛围稍显冷清。老板娘像几十年前的大和女人，规规矩矩地穿着和服挽着发髻，笑不露齿、礼仪周全地招待我。

        看着她，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让我唐突地问出口：“您会弹三弦琴吗？”

        老板娘不觉得诧异，也不显激动、尴尬之类的情绪，她只是笑着，脸上的□□衬得她和一尊用雪砌成的人偶一样，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改变。她慢慢地用带着口音的柔和声线回答我，“会的，客人。等到冬天时，和同僚们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雪景弹琴，可是人生一大乐事呢。”

        “这样子啊。”

        那种非人的隔阂感在她充满人情味的话语中消融。我浅笑着应和她，在想象中感觉到一阵安和的宁静。

        一夜无梦。

        隔日，大晴。

        远处的重山叠峦在初升不强烈的日光下迷迷蒙蒙地罩上了一层柔和的乳白色。山巅好像精工的雕刻，从那里浮现出一道轮廓模糊的斜线，一直延伸到山脚下。我穿过清晨微湿的空气，一点一点地用咒力与这世界交流。

        人有负面情绪是正常的，正因为有“不快乐”存在，“快乐”才有意义。我平静地掠过街边奇形怪状的生物，向探知到怪异的山林走去。

        ……在那里见到了我平生不可忘记之景。

        一个宛如冰晶一样，剔透、纯净，甚至可以用美丽来形容的咒灵，安静地立于树影与阳光之下。它有一具少女一般柔和精致的身躯，让我看到它的一瞬间都有些恍惚。

        如丝绸一般的长发温顺地披在它的肩膀上。它宛如早有预料我的到来，于是此刻像舞台上的艺伎一样，优雅地转过身来与我对视。宽大精致的衣摆随着动作轻轻摇荡，像某种鸟类华丽的翅膀。

        “您来了。”

        它的声音也如少女一般清澈婉转，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透明的黑色眼瞳在日光下呈现玻璃珠一样的质感。

        有理性与人形的咒灵，等级一定很高，我会被它杀死也说不定。但也许是因为它的态度太过平和，我竟生不起一丝惊恐。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问它。

        它轻轻地叹了口气，没有回答我，而是垂下了浓密纤长的睫毛，就和拉下帷幕一样。空气中有白色的粒子在不热烈的阳光下游动。

        “您觉得，等待有意义吗？”

        不等我回答，它接着发问，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您觉得，必然失去之物，有努力获取的价值吗？”

        “您觉得，世间存在真正的理解吗？”

        “您觉得，爱与诅咒有区别吗？”

        它的语速越来越慢，可话语里充斥的情绪越来越激昂。我判断这是它要攻击的前兆，下意识做出了防御的动作，可它看了我一眼，轻笑了一声，然后无声无息地、如融雪一般消逝在了阳光之下。

        ……它死了？

        我努力地感知它的存在，甚至在附近搜寻了几周。可它真的如在阳光下消失得一干二净的雪一般，在这世间再也找不到任何存在的痕迹。

        自杀……？

        咒灵也会有想活下去、或者不想活下去的想法吗？

        很久以前想过的一个问题再一次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我的脑中，如跗骨之蛆般挥之不去。我谨慎地再次调查了这个城镇，但即使我再如何仔细，也探查不到其他任何一点异象了。

        我回到那个奇怪的咒灵消失的地方，对着它刚刚站立的地方发呆。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最后，停留在某个人的笑脸上。

        ————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世界静了一瞬，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心脏突然急切沉闷地跳动起来，眼前的景象像哗地一下被某个画家巧妙地泼上颜料，一切重新被上色。

        我想、回去！就现在！

        我想去见他！

        有什么像闪电般迅猛、又像滚汤一样灼烫的情绪充斥胸腔。我宛如一个终于搜寻到珍宝迫不及待想与他人分享的猎人，嘴角不受控制地高高扬起。

        快点回去！我知道了，我有话想对他说！我有话想对他说！

        “谢谢！司机先生！”

        我几乎是跑着下了车，飞快的步伐让头发和风一起向后飞去，发尾在肩膀处扫过的轻微刺痛感让我感觉自己仿佛长了翅膀，扑面而来清新的凉意让我惊喜地眯起眼睛。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如此、幸福？这种胸膛发烫的感觉，就是幸福吗？

        我居然感到幸福！

        我嘭地一声鲁莽地撞进了虎杖的宿舍。

        我不知道来源，但我知道——他能给我答案！

        “虎、”

        未完的话语突然哽噎在喉咙。

        “……”

        “……你们，在做什么？”

        我朝着宿舍内，一边红着眼眶一边收拾物品的钉崎，和沉默地拿着相框若有所思的伏黑问到。某个不好的想法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急急地环顾了一圈房间，可床上居然盖了层薄薄的灰。

        我嘴角的笑容不受控制地僵硬住，然后一点点滑落，近乎冷漠地看着伏黑放下相框，有些闪避地看向我，犹豫地朝我开口：

        “啊，黑崎。你回来了。”

        “那个——虎杖他……”

        “虎杖死了。”

        心里那团火突然被谁浇灭了，然后黑暗和寒冷一拥而上，我感到一阵窒息。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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