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斗盏

“殿下，您不是不爱凑热闹吗？怎么这会想着要在那里迎新祈福放河灯？”

        “她喜欢热闹，说不定会出现。叫上顾尔声一起。”

        陆定青没再说话，人寻了那么久都没个影子，这不都说明了？偏偏殿下就是不死心，真是造孽。

        车马摇晃，进城的道路铺满霞光，今日的晚霞格外绚烂招摇。

        秦舒煜撩开帘幕，扬了扬眼。

        风纵城。

        守卫眼神特好，一眼就瞧见了白发的秦舒煜。

        整个大陆除了那位清隽神秀的太子殿下突生一头白发，还有谁？

        “恭迎太子殿下。”巨大厚实的八扇纯金打造的门徐徐拉开。

        街道宽阔平坦，四驾马车可以并驾齐驱着。

        往来马车见秦舒煜的马车驶进，纷纷驻停礼让，无论是衣着丝绸的百姓还是身穿繁复名贵花纹的蚕丝罗衫的贵族，都跪在地面，“拜见太子殿下。”

        秦舒煜听着车外闹哄一片，“直接去王宫。”

        没有一丝扬土的鎏金地板，只剩下连串的马蹄声。

        竹竿敲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成了单调乏味的哭诉声。

        南瑾陌从来就没真的走完一整条下山的路。

        而且还是在全凭感觉的摸索下踩着石板路下山。

        看不见的眼睛罩在那条白纱下，给她整张潋滟动人的脸上增添了几分隐约的神秘，叫人忍不住窥探、猜测、幻想，白纱下该是怎样一双灵动的秋水。

        “下山的路还有很长一段，让阿牛哥先背背姐姐。”董微羽看着霞光满地的山阶，若再这样走下去，待三人走完山路，活动也结束了。

        南瑾陌知道是自己在拖累人，没多推脱，“劳烦阿牛了。”

        阿牛敦厚宽阔的背留着干草的气味，热扑扑的，是整个冬季的暖阳。和那人清冽干净的松香，那股给人沉静安定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啊。

        不知怎么地，南瑾陌有点想他了。

        那个傻子。

        不过他也没来找过自己。

        她自己一人犯不着在这里悲秋伤春。

        南瑾陌把心里的苦涩沉闷给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三人很快迎来了一片热闹喧嚣的声音。

        南瑾陌赶忙从沈二牛的背上撑下来，董微羽牢牢牵着南瑾陌的手，“姐姐，风纵城到了。”

        三抹朴素的白布粗衫偷偷抹上了最后那一丝霞光，影子斜长悠然地贴在镶着鎏金边框的石板上，“姐姐，风纵城内每条道路，路面上的每块石板都用这鎏金镶边，图好看呢。”

        南瑾陌先前就听闻董首阳奢靡放纵成性。

        对董首阳做出的任何出格之举，南瑾陌能理解。

        况且东吴国每年对皇室的岁币供缴是其余四国合计的三倍有余，在这样的利益关系下，皇室对东吴国手底下的动作哪怕一清二楚，也还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董微羽紧紧地勾着南瑾陌的手指，“姐姐慢慢走，小羽慢慢给姐姐介绍。”

        一股微凉的水汽扑面而来，混合着淡淡的劣质的刺鼻的胭脂水粉的味道，越往前走这股糜烂的芬香越是变得馥郁闷人，气味萦绕在南瑾陌的鼻腔里。

        “姐姐。”董微羽顿足停滞了须臾。

        “怎么了？”南瑾陌觉察到董微羽的指腹有微热的汗液浸出，在警惕着什么？

        在霞光退去，深冬夜里骤降的温度下，汗液很快就被吹凉了，冰凉很快就顺着指节向南瑾陌渡来。

        “姐姐好看，很多人都在看姐姐。”董微羽把南瑾陌往自己身后藏了藏，“姐姐的左边就是风纵城的护城河，现在河里已经有许多游船画舫了。”

        南瑾陌顺着“哗啦”的溪流声偏了偏头，眼底那片黑暗虚空还如影随形的死死咬住她。

        南瑾陌无可奈何的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碰上那个紫衣男人就成。

        她知道风纵城这条护城河，傈都城的那条护城河便是多年前南珉隐照着她现在身边的那条造的。

        风纵城的护城河穿过整座城池，最后被王宫外威严耸立的铁壁铜墙截断，河上架起高低错落的数座连拱桥，桥面接连响起踏踏的马蹄声。

        “你看，岸对面的，三个穿白衣人没，中间的那个，中间那个，那个女娃长得好好看。”

        “可穿得还真是寒酸。一看就是个贫苦人家的女娃。”

        “蒙着眼都有那脱俗绝尘的气质，说不定是紫宸川的人呢？”

        “左右横竖地看，那就是个瞎子。别看了，该去放灯了。”

        南瑾陌站在岸边，眼神尽是漠然和不屑，恶意还真是扑面而来,虽然她向来不在意他人眼光，可如此直白地听到了许多个相似的话语，人的心里还是不免有了波澜。

        她穿着粗糙的布衫，脖颈磨得起了皮，有几分肿胀起来的疼痛，董微羽拉过南瑾陌正打算去摸脖子的手，“姐姐，我们也去放灯。”

        南瑾陌感觉自己与许多人擦着肩，许多人的热气与她自己的气息夹杂在一起，像是泡在一团粘稠浮躁的热水里，不断受到前行的阻力。

        “阿牛哥，你去买三盏河灯，我和姐姐在这里等你。”

        扑面而来的水雾变得更加细腻更加浓烈。南瑾陌的耳边全是闹哄哄、热辣辣的声音，她被董微羽拉下身，蹲在了一个岸边？

        南瑾陌是这样认为的。

        还没等她思考着自己所处的环境，董微羽已经扳开她的手，“姐姐许个愿，然后我替姐姐放。”

        那盏莲花灯每一片莲叶都摸着凹凸不平的，她手指附上的地方才有了一点热度，除此之外，再无特别，南瑾陌想不出灯盏模样。

        “这灯，是什么样的？”

        今日不仅人多眼杂。在场嘈杂，藏污纳垢，掺杂着各种，打量，奚落，窥探，羡慕，狂癫，甚至觊觎的目光，董微羽一直试图让她躲避开这些各怀鬼胎的目光，却忽略了姐姐看不见的事实。

        她赶忙描述起来，“这灯大概双手捧着那般大小，每一片展开的莲叶从上到下有着是由白到粉的颜色，中间莲蕊由一个红烛心代替着。”

        南瑾陌脑海里有了画面，她冲董微羽话音未落的方向点点头，“替我放了吧。”

        “姐姐，你还没许愿呢。”董微羽点亮了烛心。

        “就平安顺遂，一切如愿吧。”南瑾陌知道这些所谓的许愿无非求个心安。

        她耳边的声音越来越繁杂，宛如是炸开了锅的鼓点，该是人越来越多了，她心烦意乱，“放了灯，就回去了吧。”

        董微羽也觉得有理，若是人越来越多，碰上麻烦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大，“姐姐，我们这就走。”

        三人结伴的白衣转身而去，身后此起彼伏的喧闹，“看，是红莲！有人点了红莲灯。”

        盏盏流转的红光顺流而来，把其余暗淡的莲灯挤到旁边，再也看不到踪迹，红莲灯结成连片红艳明丽的潋滟夺目的霞光，像今日的那片铺满城池的霞光一样。

        霞光也盛满了整个宽阔的河岸。

        南瑾陌没多大兴趣，估计又是哪个不懂事的，试图哗众取宠，就为了讨女儿欢心的世家纨绔子弟。

        “趁着他们都往河岸赶着去，出城的路正好人少。”董微羽和南瑾陌有着同样的想法。

        “走，快去看看！”人群尖叫着，疯狂着朝岸边涌入，南瑾陌三人被逆流的人群撞上了数次。

        她感觉自己的脖子都要被推搡拥挤的人潮给挤断了，伸手揉了揉脖子，触碰到了被蹭破了皮的创口，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又来一批红莲灯！这是在斗灯？快去看看！”

        声音从四面八方朝南瑾陌窜出，又如退潮般迅速消逝，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整个死寂的世界里，只剩下南瑾陌一个人渐渐加速的心跳声，她浑身冰凉，一股坠入地狱的绝望从背脊爬了上来。

        “小羽？”

        她双手空落落垂在身侧，沾染着董微羽气息的手已经凉透了，她紧张地捏着手旁的衣料。

        布料的质地很粗，纤维的毛扎进她指腹里的纹路里。

        粗糙的纤维扎进纹路的瞬间，皮肤就肿胀起来，肿胀的地方很快瘀结成了一个硬块。

        可她来不及去感受那点细微的疼痛，更加敏感的自卑戳着她的脊梁骨。

        她和董微羽走散了。

        或者是她被抛弃了。

        眼底的黑暗带着逐渐蔓延攀升的崩溃感，反复□□着南瑾陌残存的自傲，最后把她所有的卑微荣辱嚼碎后，对着她吐了满身残渣。

        黑暗的狂妄不许她拾起丁点半分自尊。

        南瑾陌宛如困生在一根摇摇欲坠的枝桠上，明知死路一条，却不知何时坠亡的慌张惊恐在死死纠缠着她，与其这样折磨自己，不如就彻底放弃抵抗吧。

        她会坠落到地狱吧。

        一股浓烈的酒气正准确无误地迎面朝她逼近。

        烈酒的气息喷薄在南瑾陌的跟前，空气间的流动忽然横断在了她的面前。

        面前的人停下来了，是在打量自己？

        声音划破了两人间的静谧，粗犷不羁着。

        “在下李润锋，姑娘可是和人走散了？”

        自称李润锋的男人，开启的话腔里也是浓郁的烈酒气味，熏得南瑾陌暗暗地把脚跟往后踩了踩。

        南瑾陌的记忆里，没有一个人叫李润锋的男人。

        她不认识这个人。

        李润锋眼神敏锐，南瑾陌一切的小动作都被他收入眼底，他轻笑了一声，偏过头就看到心急火燎朝自己跟前跑近的董微羽和沈二牛。

        “姑娘别怕，在下好心路过，看着姑娘一人可怜无助，只是想帮姑娘一把。”李润锋朝南瑾陌伸出了手，“在下领姑娘过去。”

        南瑾陌的心跳快得已经失了速，这人知道自己看不见，他要领自己去哪？！

        “姐姐！”董微羽的声音很远很远，好在南瑾陌听到了。

        南瑾陌忽然心底踏实了。

        “在下可没有骗姑娘。”李润锋笑了笑，看着紧咬下唇的，浑身由于强忍害怕，轻微颤抖的南瑾陌。

        “现在可要让在下领姑娘过去了？”

        南瑾陌没有动。

        李润锋豪爽地笑了几声，“那，姑娘把着在下的刀鞘走。”

        南瑾陌微微垂着头，想要把她不自然的表情藏起来，“小女多谢公子拔刀相助。”

        南瑾陌悄悄用右手往身旁刮了刮，李润锋见状，把自己的刀鞘压低送到南瑾陌手边了。

        冰冷的凹槽，皮草拼接相连的质感，皮革上的颗粒物磨得南瑾陌的指腹有点发烫，那股混合着微微让人头昏的酒气，握住的皮鞣在了南瑾陌手里，她留下不深不浅的指印，还有些或深或浅的指甲陷。

        酒气成了横行霸道的路标，刀鞘搁在不远不近的距离间。

        “姐姐！”董微羽害怕的一把圈住南瑾陌，李润锋手臂抬起的刀鞘瞬间就往地面落下了几分，他不大满意，奚落着，“你这丫鬟还真不讲礼数。”

        南瑾陌把董微羽护在身后，朝李润锋说话的方向仰了仰头，她淡淡地勾了勾嘴角，努力摆出一点笑意，“小女姓云，谢过公子。”

        “云姑娘啊，再会。”李润锋见南瑾陌冲自己嫣然一笑，他心尖莫名塌陷了下去，他心情好了些，别过董微羽，“对你家小姐多上点心，人差点被拐跑了。”

        “姐姐，对不起。”董微羽感觉南瑾陌浑身冷汗，身体还微微发着抖，“刚刚人太多了，挤散了。”

        南瑾陌惨白的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后怕。

        “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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