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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 55 章


却还是放不下,  伺候义父梳洗睡下后,季竹回到自己与其他小内宦同住的房中,在他人熟睡的轻鼾声与昏暗的夜色中默坐许久,  还是起身点了一盏油灯,借着微弱灯光,  打开属于自己的箱笼,将里头藏得最深的一只小木盒拿了出来。

        木盒内装着的,  是一只干稻草扎就的蚂蚱。当年在虞山山脚下的农舍时,  女孩推他出去晒太阳,  一边同他说话,一边用稻草编扎了一只蚂蚱送给他。

        他当时苏醒没几日,已从救治他的男子口中,  知晓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不知是该为自己捡回一条命而庆幸,  还是为从此身体残疾而难过,正暗自伤郁时,见女孩在阳光下递了一只蚂蚱给他,灿烂的冬阳为蚂蚱披上一层金色的光辉,好像风吹时微一振翅,就能够飞起来了。

        他愣愣地接在手中时,  女孩对他说,现在只能送他这个,  等明年春天到了,碧草青青时,  再用细长的草叶,  编扎一只青翠的蚂蚱送他。明年……他因她的话想及明年早长莺飞时,  想他本已无父无母已是孤身一人,  可若明年女孩还在他身边,他可和她作伴长大,并不孤单,那么这世道,似乎也不那么令人难过……

        可却没有明年,救治他的男子,女孩的季叔叔,坚持将女孩送回了她舅舅家。临别时,女孩依依不舍,央求她的季叔叔要回来看她,并再三嘱咐他,一定要回来找她。直到他被季叔叔带着走远,女孩犹伫立在慕家大门前,他回首时,犹能望见女孩小小的身影,伶仃地支在府门的阴影下,似一株小草,风一吹就会倒下。

        他不住地回头看,问身边的季叔叔,他们何时回来找他。季叔叔却说,不会回来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找她。他一听,顿住脚步,就要回身朝远处女孩所在跑去时,被季叔叔用力攥住了手臂,这个在女孩面前温善和雅的男子,对他露出冷厉的一面,眸中幽闪着骇人的寒光。

        季叔叔说,若他不听话,他就杀了他。他信他做得出来,因在农舍的那段时日,有一夜,女孩因倦累熟睡,而他因身上伤痛难以入眠,不想自己辗转反侧打扰女孩睡梦,就默默起身半夜外出时,有撞望见白日里温和的季叔叔,身手矫健地杀了一个陌生男子,手段利落地将其毁尸灭迹。

        那一夜,季叔叔有一瞬是对他动了杀心的,他能感觉到。但将沾着血的手扣上他的脖颈时,季叔叔望了一眼女孩所在,又无声地放下了手。季叔叔答应过女孩,会救治好他、会照顾他,为此而放过他。也为这一承诺,季叔叔后来将“听话”的他,带入宫中,设法寻来良药治好他身上其他伤处,使他这体残之人,能有一方安身立命之地。

        他活下来了,那她呢?她活得好吗?刚入宫时,他就把草蚂蚱藏放在一木盒里,每当夜里想她时,悄悄地拿出来看。同住的小内宦中,有个叫周盛的,性最跋扈,好结伙欺凌。周盛以为他这木盒里藏的是金银珠宝,几次索要不成后,就令几个小内宦将他强按住,抢了他的木盒并强撬开,将里头的东西拿了出来。

        见不是金银珠宝,而只是只稻草蚂蚱,失望的周盛将他狠狠嘲笑一番,就要将草蚂蚱凑近烛火烧了。他那时大伤初愈,身体还虚弱得很,也不知哪里爆发出的力气,硬是冲开了几个人的禁锢,从周盛手里抢回了那蚂蚱,并因冲抢的动作,使周盛被倒下的烛火烫了一下,半张脸燎起血泡。

        结果自然是周盛暴怒发狂地领着人打他,他难敌众人围殴,既打不过又逃不开后,就将身体蜷成一团,将那只草蚂蚱护在身下合拢的掌心中。他不知那一夜最终是如何结束的,只知他是晕了过去,再醒来时,见季叔叔坐在榻边,手里正拿着那只草蚂蚱。

        季叔叔不看他身上的伤势,只轻捻着那只草蚂蚱问他,“这很重要吗?”

        他点头。季叔叔又看着他问:“比你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吗?”

        他定定地望着季叔叔道:“如果不是她在雪地里发现了我,我的性命早就没有了。”

        季叔叔微微一笑,将那只草蚂蚱还给了他,看向他遍体鳞伤的身体道:“才治好了,又糟践成这般,你若死了,我就成失信之人了。那帮人打你,你就不会打回去吗?当时倒下的烛台离你不远,你若奋力抓起烛台刺向他们,他们赤手空拳,未必就能胜过你。”

        原来当时季叔叔就在外面看着吗?!他心中惊懵,讷讷地回道:“周盛的干爹是内府局令周巍,我不敢真伤了他……”

        却见季叔叔淡笑着看着他道:“周盛能找干爹,你就不能拜一位义父吗?”

        他懵怔片刻,忽地明白了季叔叔的意思,连忙忍痛下榻,倒头要拜。只是就要叩首时,他又猛地顿住,因他突然想起,他虽未抄烛台刺伤周盛,但已然不慎用烛火烫伤了周盛半张脸,已是将周盛得罪了,也就是得罪了内府局令周巍。

        ……如果他拜季叔叔为义父,会不会连累义父,也成为内府局令周巍的眼中钉……义父只是内书堂的讲师,不仅官阶远低于内府局令周巍,手中也无实权,不似周巍有权有势、人脉广通……

        他因犹豫僵跪在那里,季叔叔见他不动,问他因由。他将心中顾虑说出后,见季叔叔眸中微闪过一丝讥讽,冷嗤一声:“周巍,算什么东西。”

        他惊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那一夜,他拜季叔叔为义父,但没有因此对义父了解更深,而是感觉义父其人,越发似有云遮雾绕,看不分明。

        义父在领他进宫前,就严厉告诫过他,不许向任何人透露沅陵虞山之事,在收他为义子后,也从不向他讲述自己的事,他对义父的所有了解,都是从别的年长内宦口中听说。

        在别人口中,义父年少时在东宫侍奉,后在景宗皇帝驾崩、今上登基后,随一批东宫内监去守皇陵守了好些年,现在又被召回宫中做一小小的内书堂讲师,官阶低下,经历平平无奇。

        可是,他人口中义父当守皇陵的最后一年,义父人在虞山山脚下,与他和慕昭一起。他心中惊惑但知不可深问,不仅因入宫前,义父就让他抛却所有宫外之事,也因他自己知道身在深宫中,许多事不问不知,方是长久安身之道。

        可是旁的事,他都可为明哲保身不问不知,有关慕昭的,他如何能不关心?于微光下凝视草蚂蚱许久后,季竹轻将蚂蚱收起,将灯火吹熄了。微弱的灯光熄灭了,可他心念未灭,依然念着虞山下的那个小女孩,念着明日就要进宫的那位女官,期盼着此生能再与她相见。

        一夜繁星隐没,翌日天气晴好,碧空如洗,些许流云似鹤影翩跹。因已是晚春时节,东宫又花木葳蕤,一路行在碧空下的东宫中,如行伴着阵阵熏暖的香风,不觉使人神思昏然。

        慕昭本就因夜间少睡心神倦乏,在一大早就被宫车接到东宫,在花香弥漫的亭台楼阁间不知绕走多久后,心中泛起昏倦的恍惚之感,一时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自己为何身在其中,又是要去往何处。

        直到接她入宫的那名宫人,在一路漫走后,引她进入太子书室。在望见太子书案上摆放着的不倒翁时,她心中的恍惚迷离忽都散了,那是她从前在东市时送给太子殿下的礼物,她是因信任太子殿下,而在赏花宴上随他叩谢太后恩典,而来到此处成为东宫女官。

        其实刨去前世之缘,今生她与太子的交集少之又少,不过一次永康公主府初见,一次东市同游,一次京兆府同堂,再有,就是昨日的赏花春宴了。寥寥数次,却似已情谊深重,她信任太子,这份信任深厚纯粹到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地步。

        她相信太子不会做任何伤害她的事,相信他要她成为东宫女官,自有他的考量。她尚不知他的考量,但他的这一选择,虽然使她将被困在东宫失去自由,但确实在昨日帮她脱离了其他更为不利的困境。

        随宫人绕走过一道屏风后,慕昭望见了正在书架前找书的太子殿下,与宫人一同行礼。太子虚扶她起身,令宫人退下后,也并没有在单独相处时,将那考量告诉她,就只是说往后劳她在他身边,做一段时间的近身女官。

        太子没有说这一段时间具体要多久,也没有告诉她为何要她做近身女官,慕昭对此也没有追问。太子此刻不说,定是有他的因由,若有一日可说愿说,她相信太子殿下会如实告诉她的。

        “我虽是一朝储君,但其实能力有限,很多事都无法去做,只是再怎么无能,还是会尽力护住身边的人。天下之广我力不从心,但姑娘只要人在东宫,就是自在的,不必拘束。”

        微笑着对她说了这一句后,太子就传宫官过来,引她外出熟悉东宫地形事宜等。边领她走逛东宫,边与她讲说宫中规矩的,是东宫位阶最高的女官——女贤人董氏。董贤人年逾四十,性子谨严,虽因太子待她宽和而对她态度也较为客气,但同她讲说宫中规矩、讲说日常如何侍奉太子时,十万分地认真,再三叮嘱她不可有一丝错处。

        于是大半日的光阴,都与董贤人在一处,慕昭这一日将宫规等记熟、将诸事安顿好,再回到太子身边时,天已微黑。太子殿下正要用晚膳,永寿殿却忽然来人,道太后娘娘让太子殿下过去一同用膳。

        因慕昭的女官身份,并非如东宫司闺、司则、司馔等是负责具体宫廷事务的宫官,而是太子殿下的随侍女官,因而太子殿下出入,她需得随行。只是太子殿下无需她奔波,就让她留在东宫自用晚膳并早些歇下。

        但永寿殿宫人却又说,太后娘娘令慕书史伴驾同往。太子闻言微一怔后,淡笑着对她道:“那就一起过去吧,想是皇祖母有话要对你说。皇祖母关爱我,我身边近侍,都是皇祖母亲自遴选的,也只有你,是我自己开口要的。”

        遂侍随太子殿下去了永寿殿,韦太后娘娘果然如太子殿下所说,是有话要说,而话也同太子在路上猜的差不多,就是要她好好侍奉太子,不得惫懒疏忽,不得恃宠而骄等等,训罢又赐了一对金臂钏给她,道如尽心尽力,日后赏赐丰厚云云。

        一通恩威并施后,韦太后与太子殿下一同进膳。慕昭随侍在太子身旁,为太子布膳时,见膳中有一道江瑶清羹,想起太子是不能食瑶柱的,就欲避开此羹,为太子另舀一碗羹汤。但她刚欲将手移开,就听太后娘娘吩咐道:“阿允爱吃江瑶清羹,就为他舀这个吧。”

        明明在东市时,太子殿下说他不能食瑶柱,若食江瑶清羹,身上会起泛红疹。慕昭心中惊怔时,见太子在太后娘娘发话后,含笑看向她道:“就舀这个吧,舀半碗就好。”

        在太子的目光示意下,慕昭忍下心中惊疑,为太子舀了小半碗江瑶清羹,而后就见膳中,太子在太后娘娘慈爱的目光与关怀的话语中,慢慢将这小半碗江瑶清羹用尽了。

        慕昭担心太子身体,在永寿殿时就一直悄然盯看着太子神情,在晚膳结束,随太子殿下回到东宫后,见太子屏退众人,独自快步走进寝殿,因忧心忡忡,忍不住跟进寝殿之中。

        这是不合规矩的,明明殿下已令众侍不必跟随,怎可擅自跟进寝殿?!东宫近侍之首内官长和,原要出声唤住慕书史,但又想到太子殿下待这位慕姑娘实在与众不同,微一犹豫而未出声时,就见慕书史人已飞步跟进去了。

        长和无奈且忐忑地,在殿外默默等听了一阵,听寝殿内的太子殿下,并没有因慕书史的擅自闯入而不快,也没有将慕书史逐出寝殿,就只是吩咐殿外的宫人,送盆凉水入殿。

        在宫人将凉水送入寝殿后,太子就令殿外的宫人都散了,自去歇息。长和自然不能真去歇息,在其他宫人散了后,自己虽遵太子吩咐,走离寝殿外,但也没有真就走远,而是在寝殿外的丹墀下,默默望着寝殿的灯光,并暗想太子殿下对慕书史究竟是何用意。

        是……有男女之情吗?也不是不可能,太子从前虽对男女之事无意,但毕竟如今年有十五,也到了知慕少艾的时候了,而慕书史又生得貌美、冰雪聪明,招人喜欢,太子若真对慕书史有意,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甚至,就算今夜在这寝殿中,太子殿下对慕书史情动,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只是,按宫中规矩来说,助太子殿下晓事的人选,是要从严挑选的,如真这般,不大妥当……但话又说回来,在东宫中,什么规矩,能大得过太子殿下的喜欢呢……

        不知默默思量了多久,忽见夜色中一盏明灯似流萤愈近。长和向远处定晴一看,见提灯的是傅总管,走在灯后的是皇帝陛下,登时一个激灵,连忙上前叩拜。

        长和伏首在地时,听陛下淡声问道:“太子人呢?”

        陛下很少来东宫,夜间来此,更是破天荒头一次。长和不知陛下只是夜间起兴信步至此,还是真有什么要紧大事,忍着心中的惊惧不安,垂首恭声如实回道:“回陛下,太子殿下与慕书史在寝殿。”

        幽沉的夜色中,陛下微一静后,又问道:“在寝殿做什么?”

        长和如何能将心中猜想直白说出,只能道:“奴婢不知,奴婢只知……只知殿下要过一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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