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画中人
柳三娘一剑斩退梁龙，反手归剑入鞘，面上却有一抹鲜红瞬息隐没。
赤灵剑是名动天下的仙门杀器，每一次挥剑出鞘，必会消耗使用者体内的大量灵气，柳三娘经过那场变故之后，修行之路便彻底断绝，体内残存的灵气本就不多，二十年的红尘时光又消磨不少，本就是无源之水用一点少一点的光景，今日情势所逼，不得已再出一剑，此时气府之中已然空空荡荡，若不是凭着一颗坚韧的剑心强撑着，恐怕早就倒在了地上。
蹲在地上的孩子金羽，看着毅然决然拦在自己身前的高大身影，目光微微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却已是由地上站了起来，伸出右手，轻轻攥住了柳三娘的袖口。
柳三娘心头苦笑，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只是觉得这孩子没见过这种凶险的场面，心里害怕，见有人挡在自己身前，便觉得有了靠山，殊不知自己这座靠山，已是座名副其实的一座空山了。
但她又不忍将真相告知金羽，免得他更加害怕。她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火云观，希望观主宋缺能尽快派人前来接应自己，事态这样发展下去，局面会更加被动。
“柳前辈，”位置恰好处于二人身后的叶步清轻叹一声，“您又何苦为了一个小孩子，白白浪费自己辛苦积攒下来的寿元。”
这位抚云观的后起之秀看的很清楚，柳三娘已是强弩之末，方才的惊世一剑，可能就要成为这位前辈的最后绝响了。
“就此退开吧，我以抚云观首座弟子的身份发誓，定会尽最大可能，护这孩子周全。”
听到这话，柳三娘心头无由泛起了一抹烦躁之意，令她再也压制不住胸口的气血涌动，哇的喷出了一口鲜血，血色飞舞坠落于地，沾染于尘土之上，绘成了一副惊心动魄的图案。
“姐姐—”
见此场景，金羽终究是个小孩子，一下子便慌了神，忙将白猫放到了地上，上前扶住柳三娘，让她可以慢慢坐在地上自主调息，不至倒地摔倒—
其实对姐姐这个称呼，柳三娘开始是不同意的，奈何拗不过金羽的倔脾气，便一直这么叫了下去。
柳三娘眼见事已至此，心里也不再去祈求什么，她抚了抚气血灼热的胸口，指尖轻轻划过赤灵剑的银色剑鞘，喃声道：“你我今日，终究是缘分已尽。”
那剑似也听懂了主人的心思，随着柳三娘的轻轻语音，剑身倏然无风自鸣，嗖的一声脱离了她的掌心，独自傲悬于当空！
柳三娘心中明了赤灵剑为何会如此，并不是因为她说了方才那句话，而是此刻，自己那颗独立于世的绝世剑心，轰然一声坠了下去。赤灵剑感受到了她内心的变化，自是不会再强留下来。
在场所有的仙门中人，不由同时在心头默念了一句，好一把盖世灵剑！
此剑自出世而至今，历经千年岁月，历任主人皆是当代雄踞一方之豪杰，按照常理，认主之后的灵剑一旦主人陨落，失去剑主神魂滋养后，剑意必会随之减弱，而这把赤灵剑似乎并不受此影响，反而逐渐产生了自我灵识，开始自行温养剑意，据说经过千年的岁月积累，其自身剑意已上升到了某种匪夷所思的境地。
全然认命的柳三娘望着悬浮半空的赤灵剑，感受着那缕与自己神魂牵连的意念逐渐淡化模糊，不觉露出了释然之色。她的目光微转，陡然察觉到一幅古怪的画面，那只被金羽放到地上的白猫，在赤灵剑的凌威之下，一对兽目之中竟然露出了淡淡的畏惧。
柳三娘只觉心头发凉，面上却装作很是平静的样子，忽然对半空中的赤灵剑郑重说道：“作为前任剑主，可否恳请道友最后一件事情？”
灵剑闻言轻轻颤鸣，似是默认。
柳三娘看了一眼守在身边的金羽，微笑道：“烦请道友护这孩子一程，三年即可，之后是去是留，道友自行决定。”
她称【赤灵剑】为道友，听那语气，俨然是把它当作了一名同道中人来看待。
场中诸人眼中神情各异，天下奇事年年有，但与一把灵剑“托孤”的奇事，实是一件前所未闻之怪事。
众人的注意力一时皆被一人和一剑的跨界对话吸引了过去，便有些忽略了地上的那只白猫。
“可否？”
赤灵剑微微颤鸣，似是听懂了柳三娘的话，可毕竟是把剑，不能与人一般言语—
异变就在这时再次发生！
场中诸人谁也不曾料到，这次出手的，不是地上那只“白猫”，而是那个始终被柳三娘护在身后的少年金羽。
原来，趁着众人的注意力暂时转移，那只白猫对着金羽，陡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虎啸！
可一只猫如何能发出虎啸呢？！
真相就在眼前，原来它并非一只普通的白猫，正如叶步清等人所言，这是一只伪装成白猫，潜伏进洛仙客栈藏匿养伤伺机而动的强大虎妖！
先前它一直在寻找逃跑的时机，奈何这一次三座道观的人做足了准备，抚云观的法宝【天罗】就布置在洛仙客栈上空，【云遁】之术显然不切实际；想要强力突围出去，却发现雷火观的弟子堵住了所有的去路；前路不通，便只好在在地下做文章，未曾料到，金台观的弟子各个擅长【土法】，此处的大地，在金台观众弟子的术法加持下，竟是变得如磐石一般坚硬无比。
整座洛仙客栈，已是上天无路遁地无门！
这只虎妖数计不成，索性再生一计，既然所有的逃跑生路皆被堵死，不如将计就计，放手去赌一把。
可既然要赌，那就要有趁手的底牌，而它的底牌，挑中了场中最弱小的金羽。
一个尚未踏入修行世界的渺小人类，还是个瘦弱的孩子，以此作为底牌做生死退让的要挟，自然最为稳妥。
你们仙门中人不是自诩斩妖除魔绝不伤害无辜凡人吗？今日倒要看看，此言是真是假！
眼见众人的注意力被赤灵剑暂时转移，虎妖知道，它的机会来了！
一声呼啸，就像是一个唤醒的信号，金羽听到之后，术法立即生效，便会将自身躯壳暂予虎妖驱使，以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而为了埋下这条伏线，在进入客栈的三天时间里，虎妖足足消耗了自身残存灵力的三分之一。
它要做的事情是，借金羽之手施展妖力，出其不意的制住失去赤灵剑的柳三娘，然后逼迫叶步清等人让出一条道路，继而达到再次遁逃的目的。
果然，场中众人顿时大惊失色，想要出手阻拦已是拦之不及，雷火观雷鸣更是怒喝道：“大胆虎妖，胆敢与人类擅结契约！”
与妖族结契，是仙门禁忌多年的秘术，今日重现人间！
一时之间，场中局势急转直下，若是让虎妖成功得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可是虎妖的这步隐线埋藏的太深，谁能料到，短短数日的时间，虎妖竟能做出这般凶险的谋划。
就像是一记无理手，搭配一个不计生死的过河卒，直接将万事俱备的仙门众人，硬生生逼入了死胡同。
其一，金羽是凡人，在他凡人身份不变的情况下，叶步清等人在捉妖的时候，总有办法将对他的伤害降到最低。而一旦被虎妖附身，众人施展仙法攻击的时候，自是全部落到了金羽的身上，那样就算是最后成功降伏了虎妖，挨了那么多道仙法，一个凡人之躯早就被打零散了。
其二，以附身的金羽控制住无力抵抗的柳三娘，虎妖便又多了一张逃跑的底牌，因为柳三娘虽然离开了仙门二十年之久，但她曾经为仙门立下过不世之功，否则在她离开仙门门之后，仙门掌权者断然不会任由她将一把仙门重器带在身边。
这头虎妖的谋划环环相扣，心智俨然不输于任何一个人族，着实让人预想不及。
叶步清等人怒吼狂呼，奈何先手已失，一步失步步失，局面登时陷入了被动之地。
虎妖眼见谋划成功在即，不由仰天发出了一声酣畅淋漓的虎啸，声波之大，竟让整个陌玉镇地界的生灵都陷入了短暂的失聪状态。
而眼眶瞬间一片漆黑的金羽，就像是一具行走的傀儡，霎时间化作了十数道黑色的雾气，将柳三娘困在了中央。
一场精心布置的围杀之局，就要结束了吗？
然而就在众人各自狐疑之际，却是异变再生，天地之间再次传出了长剑出鞘的声音！
仓啷啷—
与先前那道剑意不同，此时出鞘的赤灵剑，就像是一个无人管教的顽童，剑身之上散射而出的剑意既凶且悍，就像是一头赫然苏醒的远古戾兽，对着人间发出了独属于它的怒吼！
什么神通术法，什么盖世妖力，在这声怒吼之前，就像是小孩儿过家家的游戏，尽皆烟消云散。
那些围绕在柳三娘身周的十数道妖力所化之黑气，尽数被那些突兀从天而降的雷火剑气击中，连轻微的呻-吟都未发出，就彻底湮灭不见。
场地之中，唯有金台观的梁龙、雷火观的雷鸣以及抚云观的叶步清尚能看清楚那些滔天一般的凶悍剑意，而面对着如此的古怪场景，梁龙震惊无语，雷鸣眼中若有所思，唯有那抚云观的叶步清，他身形不退反而主动上前一步，眼中异芒烁烁，毫不掩饰自己想将这把威力无法估量的赤灵剑占为己有的念头。
这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了，只是电光火石的刹那之机，场中局势就再次发生了惊天逆转。
片刻之后，天清气明。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了大坑底部，只见坑中的两人一猫，却是各自好端端的活着，不过那只化作一只白猫身姿，妄图逆风翻盘的虎妖却是惊惧万分的匍匐在掀开的泥土中间。
柳三娘依旧盘膝于地闭目养神，似是早就预料到了即将发生的一切，骤然苏醒的金羽，他目光呆滞的站在柳三娘的身后，莫名其妙的收回了就要落在柳三娘脖颈右掌，目光惶然，根本不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你是谁？”
蓦然之间，率先回转心神的叶步清陡然断喝一声，目光骇然的望向一个突兀出现在院落上空之人。
不知何时，被三座道观的仙门高手围成铁桶一般的后院，悄然多出了一人。
刹那之间，梁龙和雷鸣等人也察觉到此人的踪迹，不觉齐刷刷后退了一步，警惕非常。
梁龙等人俱是三座道观的高手，作为领队，三人之中叶步清的修为已经勘破了归灵境之瓶颈，进入了养意之境，同龄人里，毋庸置疑拥有很大的发言权。
然而饶是叶步清，也只是先众人一步察觉到来人的气机，那还是对方刻意释放出来的。
更加教他惊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方才那把戾芒大现的赤灵剑，此刻正被那人强行归鞘，并且神色淡然的握在手中。
赤灵剑已成了无主之物，且有了自身灵识，排斥与自己大道相冲的任何人或事物，自是不甘心被一个令它感到不适之人握在手中，便要再度出鞘展示自身的武力，哪曾想那人只是探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摁剑柄，轻笑道：“再这么调皮，信不信我让你回炉重造！”
此言一出，颇有些混不吝的赤灵剑蓦然静止，就像是勾起了千年岁月之间某些不好的记忆一样，却仍是不愿留在那人的手中，兀自在鞘中嘶鸣不休。
“去吧去吧—”
来人有些无奈的松开了手掌，赤灵剑嗖的一声脱离了魔爪，倏忽来到了金羽身前，少年稍微迟愣了一下，探手接了过来。
来人落到院中，毫不在意众人对他的的警惕目光，径直来到了柳三娘和金羽身前，先是对柳三娘打了个道门稽首，温声道：“前辈辛苦了。”又转头询问金羽，“你叫金羽？今年多大了？”
金羽看着眼前这个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白衣青年，紧紧抿着嘴唇，没有接话。
“还挺倔。”白衣青年笑道，也不恼怒，自顾自从怀中取出了一颗通体流金的药丸，递向柳三娘，很随意地说道，“这玩意给前辈疗伤又快又好，权当是给这个孩子的见面礼。”
柳三娘在见到那颗金色药丸之后眼神不觉闪烁了一下，因为这个俊逸青年递给自己的，是一颗货真价实的【小玄丹】。
按照目前的市价，一颗小玄丹可以兑换一百颗灵石，普通的修道者根本享用不起。
这是当今世上，最是珍贵的疗伤圣药！
随手一颗小玄丹，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柳三娘半信不疑的接过小玄丹，确认无误后方才放心吞下，也就是数息之间，苍白的脸上已经泛出了淡淡的红润光泽，空荡的起府之内，竟是重新多出了些许的灵气。
白衣青年低头看了眼地上那只瑟瑟发抖的白猫，可能是觉得有些碍眼，轻抬一腿将其踢到了三尺之外，嘴中嘟囔道：“什么玩意儿，要不是看在你没下狠手的份儿上，也让你进那炉子里面炼炼，正好去去你满身的妖气。”
那只化作白猫姿态的虎妖躲都不敢躲，心中甚至盼望能够多挨上几脚，只求能够稍减对方心底些许火气。
旁人可能没有看清方才发生了什么，它作为当事者，却清晰无比的感受到一股无由的大道压制！
某种程度上，正是这个突然现身的白衣青年将它从赤灵剑滔天的雷火剑气之下救了出来。对于救命的恩人，它焉敢不敬？！
白衣青年这才将目光移向了梁龙等人，他的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仿佛是刻在骨头里的尊贵气息，缓缓伸了个懒腰，语气倦倦的说道：“这儿没你们的事儿了，都散了吧。”
梁龙闻言顿时气的鼻子差点儿歪了，又畏惧于白衣青年无法预测的境界手段不敢立时发难，却又不想自己的一番心血白费，一咬牙，闷声说道：“敢问阁下是何方神圣，这头虎妖是我们先找到的，你空口白牙一张就要独占功劳，这终究不妥吧？况且，纵使我答应了，金台观上下也不会答应，我们观主更会亲自前来向你问罪。”
他把金台观观主搬出来，既是一种威慑，也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白衣青年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然后备懒的说道：“第一，我姓谢，名道石。第二，好巧不巧，我即将成为火云观的新一任观主。第三，这里是火云观的地盘，诸位擅自越过边界行事我都没打算计较，你们还想怎样？”
这个自称谢道石的白衣青年说完第一的时候，梁龙已然变了脸色，说完第二，就萌生了退意，到了第三时，早已气焰全消—
因为无论是凡尘俗世还是隐于云雾深处的道观仙门，总会有那么一小撮人，拥有某些让人艳羡的出身—
一个姓氏就已经象征了一切，而顶着四大仙族谢氏一门的耀目光环，再得天道垂青的谢道石，便注定拥有远超其他修道者的仙门资源，例如用之不尽的充沛灵石，例如自家藏宝阁里，让人挑花眼各类仙器。
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谢道石今年刚满二十岁，无论是修行境界还是道法杀力，都已远超同龄之人，据说其真实境界已经处于【养意】境巅峰，更有传言说，只要这位谢家的天之骄子愿意，随时都会跻身有‘大道自此逍遥’的【谪仙】之境。
反观场中诸人，那位抚云观板上钉钉的下一任观主叶步清，同样达到了【养意】境界，却也仅仅是初境，距离巅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且以叶步清的真实修道年龄计算，整整多了谢道石五个春秋—
修行之事一步慢步步慢，不出意外，再过几年的谢道石，必定会是仙门新一代的领军之人。
就是这样一个惊艳之才，却突然出现在陌玉镇，还自称是连云山火云观的新一任观主，怎会不教人吃惊非常？！
仅凭一个谢氏，就足以让南疆绝大多数的道观放弃与之为敌的念头了，若再加上一个观主的头衔，那么这个听上去很是霸道第三，忽然就变得不那么刺耳，甚至有些顺耳了起来—
这世上最让人无法反驳的就是事实，而谢道石说的就是事实。
听完谢道石这三句话，梁龙生了退意，叶步清开始低头沉思，就当所有人都以为盖棺定论的时候，那位看上去生性鲁莽的魁梧汉子雷鸣却突然开了口。
这位来自雷火观的高手说话的声音就跟他的名字一样声若雷鸣，大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意味，听完谢道石第三句盖棺定论般的话语之后，雷鸣的眉峰不仅竖了起来，开口更是直接挑明了自己的不满。
“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来自哪里，”魁梧汉子如是说道，“为了降伏这头作乱的虎妖，我们雷火观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和时间，若不是这个孩子卷了进来，这头虎妖早就被我们降伏。”
“你想坐享其成？可以，”雷鸣冷笑道，“先胜过我手中这枚子午锤再说！”
咔嚓一道雷鸣之声响彻云霄，一对硕大的金色大锤出现在了众人视线，雷鸣双手持锤，脸上厉芒闪动，冷声喝道：“雷火观弟子听令，今日若有人胆敢强抢降伏虎妖，雷火观上下随我全力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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