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我恨她

他们抖了抖身上的衣服，确定没有水蛭残留后，才大大松了口气——“幸好我们穿的都是长衣长裤。”

        米玉突然抬起头，凑到陆言身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他的脸色。

        “别看了，死不了。”陆言按着突突的太阳穴，尽量让自己平缓下来。

        “这tm都什么事儿啊！”

        米玉吐了吐舌头，见陆言臭着一张脸，对着四周的方向走走看看。

        陆言踩了踩脚下：“这是泥石流冲刷过的痕迹，而且看起来没多久，沿着这条痕迹走一定能走到山底。”

        “比我的羊还靠谱？”

        “比你的羊还靠谱！！”

        米玉看的出陆言真的火了，于是乖乖闭了嘴。陆言大踏步的在前面领路，米玉就一颠一颠地跟在他的身后，一路上，陆少爷京骂不断，唾沫星子乱喷，米玉听着还觉得挺带劲的，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大约二十分钟，终于走到了山底。

        当米玉见到孙麦的时候，两人差点抱头痛哭。后来自然免不了胡椒的一顿臭骂，不过好在人没事，胡椒代表学校批评了她几句也就算了。

        再后来，她活蹦乱跳地加入了大家的篝火队列，也不管架子上正在烤着的东西熟没熟透，抓起来就往嘴巴里填。

        仿佛刚刚筋疲力尽到手脚发软的不是她，她真的真的太饿了。

        “还算够意思。”程希路过，拍了拍陆言的肩膀。

        少年回头看去，只望了一个汗流浃背的人影。

        “米玉大侠深山历险记”已在班里传颂整整一周了。

        “好家伙，你们是不知道，就那吸血的蚂蟥，足足有一巴掌大！铺天盖地的一大片，得亏我急中生智拉着陆言就玩命跑，这要再晚了一点呐，我估计就……”

        众人紧张的屏息凝神：“就…就怎么了？”

        “就成干尸了呗！”

        “啪”的一声，米玉的后脑勺被狠狠来了一记。

        “你打我干什么！”米玉吃痛一声，回过头来呲牙咧嘴的瞪着陆言。

        少年撑着下巴，昏昏地望着她，卷起的作业本握在手心，正一下下地敲打着桌面。

        懒洋洋的。

        “好吵。”

        “班里那么吵你不说，偏偏我吵你每次都有意见，真是的。”话虽如此，米玉还是乖乖的收了声，惊堂木一拍，散伙——“今天就到这儿吧，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享！好啦散了散了”

        “咦——我说玉哥，你这故事七天都说了七个版本了，到底哪个是真的呀？”冯大国隔空嘘她。

        众人跟着大笑。

        “今天这个就是。”陆言悠悠地敲着桌面，声音懒洋洋的。

        孙麦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忽然喊了声“班长！”

        米玉如过电似的，唰地正过身来。

        江珩正在挨桌收作业，走到米玉这桌，孙麦忙递过自己的本子，见米玉一动不动，便从桌子下偷偷踹了她一脚，可这一脚下去，米玉还是一动不动，江珩也一动不动，就那么抱着一沓作业本站在桌前静静等她。孙麦咳咳两声，干脆自己上手，直接从米玉桌角垒的高高的书堆儿里抽出数学作业，递给了班长。

        江珩接过本子，头也不抬的走到陆言桌前。

        陆言早早将准备好的作业拿在手里，翘着二郎腿等待着他。

        少年微眯着眸，像只小狼，嘴角挂着抹邪邪的笑。

        他的目光随着江珩的身子从前座回到了自己桌前。

        看着江珩走过来，他把手里的本子递了过去。

        “谢谢。”江珩伸出手，稳稳地接住。

        陆言笑眯眯地盯着他，而他却始终没有抬头，直到转身之际，他才轻轻开了口。

        “欢迎你回来。”

        “班长！”米玉追了出去，走廊里，前方笔直高挺的少年正抱着厚厚一沓作业本往办公室去。

        他没有停下，她确信他是听到了的，然后她继续向前，继续喊着，班长，班长大人，阿珩！

        他才停住了脚步。而她，已转到了他的面前。

        俯视时的目光刚好可以看到她那双清凉的大眼睛。

        好像会说话一样的大眼睛。

        米玉挠挠刘海，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就是这种感觉怪怪的。

        就是……她可以接受阿珩把她当作仇人，见面时连打带踹还能吐口水的那种，但是完全不能接受他把她当成陌生人啊！

        但是，她又没有做错什么……

        江珩沉默的盯着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唇角忽然有了笑意。

        他艰难的腾出手来，理了理刚刚被她揉做一团的刘海。

        “好了，作业本很沉的。”

        她终于松了口气，笑着给他怀里的那一摞作业本狠狠来了一巴掌。

        小小的地震，在他的怀中。

        程希靠在他班门前，斜眼瞅着这一对在走廊里正没羞没臊的。

        重重叹了口气。

        “怎么了？”俞沉开口。

        “没，就他妈觉得伤感。”程希抱着双肩，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脚下的大理石地板，些微懒散地倚靠在门框上的，他隔壁少年的影子。

        “我就是有种预感，他他妈的早晚得折在他身上。”

        “你怎么又吃起干脆面了呀？”孙麦正在找饭卡，忽然看见米玉正在一边咔咔地捏着干脆面。

        “不是又，是继续，吃方便面是我的终生大事，不过我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我还就不信了！”米玉张开大嘴啃了一口，边吃边说——“就差这一张金卡宋江了，怎么这么难呢？难道全国就一张？还让17班的高小武中了？”

        米玉吃着吃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扭过头从书包的暗层里掏出三百块钱，一把扔到身后的桌子上。

        陆言扯下一只耳机，盯着这团皱皱巴巴的东西，看了她一眼。

        “还你的，秋游的钱。”

        米玉说完就扭过头去了。

        ……

        最近几日吴奶奶身体抱恙，米玉去看望几次，奶奶只说是感冒，没有大碍。可米玉在家里总听妈妈叹气，说老人家的身体不比年轻人好恢复，就是恢复过来也得耗掉不少子力气，还是要多多注意。

        米玉蹲在炉前的小马扎上看着妈妈给吴奶奶熬粥，心下一动，忽然问出一个叫她自己也没想到的问题。

        “妈妈，我奶奶体格还好吧？”

        “好……你奶奶年轻时是长跑运动员，底子就在呢。”温懿娟慢慢搅动着锅里的粥，热腾腾的水蒸气弥漫在小小的厨房里。

        “是么，”米玉想了想说——“这些我都不知道呢。”她想，年底她就能回去看奶奶了。

        虽然她知道，奶奶并不喜欢她。

        奶奶喜欢米小新，也喜欢米小福，奶奶不喜欢米小玉，其实她都知道。

        温懿娟看着玉玉，有些欲言又止的望着她。

        “妈妈，你想说什么就说吧。”米玉吸了吸鼻子，妈妈熬的肉桂红枣粥真的好香。

        温懿娟轻轻叹了口气。

        她试探着问——“玉玉，妈妈给你高三办理住宿好不好？高三学习忙，你……”

        “好呀。”不等她说完，米玉就点了点头，一开始，只是轻轻的，随后加大了力度，嘴角还扬了起来。

        她没再说什么。因为她知道。

        哪怕她一点也不想住宿。哪怕学校的走读生宿舍又小又潮，哪怕学校食堂的饭她一点也不爱吃，但是她必须说好。

        “玉玉……小新可能要来咱们家住上一段时间，这也是你奶奶的意思，你奶奶也不想再让他学武了，我跟你爸爸商量，让小新过来，继续读初中…”

        “妈！”米玉打断她，指了指炉火——“粥好了！我去给吴奶奶送去吧。”

        温懿娟愣了愣。

        “妈妈，粥快干了哟。”

        “唉，唉…”温懿娟忙着站起身，一边盛粥，一边抬起了胳膊，悄悄擦拭着微微泛红的眼圈。

        这几天，天气好像又冷了一些。

        满院子的枯叶随着风轻轻地滚来滚去，米玉觉得脚脖子凉嗖嗖的。

        轻轻推开门，见周阿姨正在扫着院子。

        周阿姨见了玉玉，放下扫帚，欢喜着迎她进屋。

        “玉玉，快喝口热水——你妈妈怎么又忙和了？来，快放下。”

        米玉把食盒放在桌上——“您别忙了阿姨，我不渴，我妈说了这刚出锅的粥要趁热喝——对了，奶奶呢，奶奶身体好点了吗？”

        米玉在楼下没看到奶奶的影子，往常这个时候，老太太是要坐在厅里喝茶听报的。

        她往楼上看了看，这个时候，不知道陆言是不是还在房间里睡大觉呢？

        周阿姨收拾好东西，把食盒洗干净腾了出来，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这老太太一病，难为这院儿里这么多人惦记着。唉，好是好多了，只是我总是不放心——阿言也在劝，说给安排了北京的大医院，要她去养上一阵，可老太太脾气拧，说是打嫁来这扬城后就没踏出去一步，连小婉出嫁都没——这话哪能当着孩子面说呢？还说哟，她的身体她最清楚，早一天晚一天的早就不在乎了，养什么养，养也没用，她巴不得下去一家人团聚呢！玉玉你听听，这是什么话？老太太向来温淑，如今能出说这话，看来是真想女儿和老伴儿了。”

        米玉静静听着，也没搭话，只觉得感慨万千。周阿姨自顾自的，竟有一滴垂泪落了下来。

        “这家也不知怎么了……命就这么苦呢，我知道这老太太是心疼外孙，少爷身体不好，家里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和那边闹翻了天都要再回来，这些事，太太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米玉感觉心口忽然被什么东西死死的堵住了。

        周阿姨叹息——“看看我，说了什么多，该说的不该说的，一点规矩都没了……玉玉你别往心里去……要不你上去看看太太吧，老太太刚睡下，少爷正在跟前守着呢。”

        米玉想了想，还是不了。

        她轻轻抚了抚周阿姨的脊背，小小的手心顺着纯棉的料子一点点向下，然后给了阿姨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先走了阿姨，粥很多，你也记得喝。”

        然后挥手，再见。当米玉抱着食盒慢慢走出大门的一刹那，二楼的某个房间忽然熄了灯。

        陆言在黑暗里，紧紧地握着老人布满皱纹的干枯的手心，温热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他喃喃的说着什么，咸涩的嗓子艰难拉扯着，一字一句…

        他说，外婆，我知道您知道，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被医生宣布成为一个不健康的小孩起，她就已经放弃了我。

        她恨我，我无法带给她她想要的，哪怕我是爷爷唯一的嫡孙。

        我知道，她也有她的苦…上天对她开了一个又一个的玩笑，第一个是我，第二个是我那还未出生就死去的弟弟，也许是个妹妹吧。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把她的苦统统加诸在我的身上？她流产以后，便患了严重的精神疾病，发病的时候，她抓起一把银针疯狂的扎向我，一次又一次的…本是她早早备好为即将到来的宝宝纳新衣用的…却一根根的扎在了我的后背，胳膊，腿上…那段时间，我成了她用来发泄恨意的唯一工具。

        那时，我不过四岁。

        有人说，四岁的孩子是没有记忆的，但是真奇怪呵，那一年的每一件每一幢每一幕都深深的…像刀子似的刻进我的脑海，融进了我的血液，如此的刻骨铭心。

        我眼睁睁的看着她疯狂的虐待我…直到爷爷下令将她关进了牢笼，再然后，我又眼睁睁的看着其他人疯狂的虐待她…逼她吃药，逼她治疗…像噩梦一样，一天又一天的轮回。

        她终于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可是，结局有多可悲…我的爷爷，绝不允许她的骨灰葬进陆家的墓地。下惯了军令的爷爷，他的命令没有任何人敢忤逆。

        连我父亲都不敢。

        可笑吗，她直到死，都没有得到她想要的。那一年，您和外公派人来家里领走了她的骨灰，带她落叶归根，可是，您派来的人却连那大园子的门都没有进去。

        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雨，父亲被紧急召回南方，他没能等到亲手把他妻子的骨灰送走的那一刻。

        他把那盅天然汉白玉的坛子交给了我，那个雨夜，我抱着那盅沉甸甸的骨灰罐，在管家的带领下一步步的走向大门。

        那个罐子好凉好凉啊。

        我把她的骨灰亲手交到了那位叔叔的手里，那个时候，我的心里一直在重复着一句话。

        你走吧妈妈，你回家吧。

        她是您的孩子，我知道您的心很痛很痛，但是外婆，我也是她的孩子啊，您告诉我，她的心，也会因为我，很痛很痛过吗？

        外婆，我想要您知道，我恨她，很恨很恨她，但是一点也不影响我爱您，很爱很爱您。

        如今，父亲也去找她了，我想，她终于能够…瞑目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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