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如果

如果一年前那天，死的是自己会怎么样呢？

        这段时间，审神者时常会这么想。

        不过退一万步讲，若真是自己死去，以家族在自己身上倾注的心血，水银的处境如今也不会好太多。

        而且言灵者要是泛存性高些，她从前就不必上那些晦涩艰深的课程，课余时间还得参加体术训练累得像狗，只为提高身体承载言灵压迫的阈值。

        想到那些痛苦的记忆，审神者都忍不住想问那时的自己：这位小朋友你是否需要法律援助？

        拜跟长谷部吵架所赐，她昨晚失眠了。睡前碰到喝牛奶的秋田，小家伙看到她整个被吓到，完全不知如何反应，像只偷吃被抓包的小仓鼠。

        讲道理，她又不咬人。

        审神者皱眉清清喉咙，熬夜过后，她的咽喉格外不适，咳嗽头几声完全是哑的。

        她支着镜子看着里面的自己，领口顺着胳膊的动作滑下去，隐约露出锁骨下至心脏之上的位置，有道黑色的纹样。

        彷如一丛荆棘，又仿佛蜷缩舒展的水母，扎根在她的身体上，好似活物，随着她的呼吸细微颤动。

        “丑死了。”审神者嘀咕了声，将领口拉起来些。

        她回来干嘛呢？开头就说了好好相处，结果都在给她脸色看。

        想到等下还要去日课锻刀，她心情更差了。审神者恶狠狠地踢了衣柜一脚，却忘记自己昨晚才剪了脚指甲，僵直十几秒后随即倒在床上抱腿哀嚎。

        再您妈的见，这个只喜欢水银的本丸，她是一秒也待不下去了。

        二十来分钟后，审神者还是出现在了锻刀室门口。今天做早饭的不知道是谁，明明都知道她不能吃苦的，她的咖啡里居然一点糖也没加。

        审神者垮着个脸，在门口扯了扯自己的脸皮子，露出个轻快的笑容走了进去。

        “主人，早上好！”

        乱藤四郎似乎等待已久，开朗地跟她打了个招呼。

        审神者愣了愣：“唔……哦，早上好，你心情不错嘛。”

        “一期哥交代了，我们要对您有礼貌，”乱把锻刀记录册递给她，“有礼貌的孩子总是不会被抓到错处的对吧？”

        审神者：“……”

        她无力地看着短刀少年亲近又戒备的笑脸，点点头。

        乱垂头给她介绍具体的锻刀批次时，审神者瞥见他头顶上有片樱色的花瓣，她伸出手：“咦你这里……”

        眼前有什么东西突兀地亮了。

        下一秒，伴随着春风潜伏的寒意拂过，一柄锐利的短刀稳稳当当停在了审神者的喉前，只要她再向前，就能割断她的喉咙。

        “……我是说这个。”她慢慢地将那枚花瓣拈下来，给乱看。他眼里浮现出一种淡淡的惊慌，好似泥淖中伸出无数回忆的手将他拖行下坠。

        审神者深吸了口气，淡定又认真地说：“你要真把我伤到了，我会跟你哥哥告状的。”

        “噗。”

        她这话把乱逗笑了。短刀化为透明的灵力光点消失，少年乐不可支，他眯起湛蓝色的眼，笑声清亮。

        审神者被他笑得没脾气，无语地看着他。

        “主人，您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想用原来那套，”乱擦了擦眼角，“水银大人已经不在了，现在没人会相信的。”

        他笑眯眯的：“就算您想再淹死我一次也同样的。”

        乱其实一直不太清楚，明明审神者那么喜欢长谷部，为什么会要将他转让给水银；又为什么突如其来地叛逆，脾气简直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矛盾发生后、准确来说，是从那次出阵事件起的长段时间她都精神恹恹，不爱出门，甚至像是——恐惧出门。

        有天她突然出来了。乱记得很清楚，也是个春日。晴空湛湛，云朵松软，万物因春的回归而欣喜，空气中漂浮着草木干燥清爽的气息。

        他本来是在池塘边欣赏飘落的樱花，她的声音突兀近在咫尺。

        【乱，我的发饰掉进池塘了，】她附加了言灵，【下去帮我捡起来吧。】

        意识一瞬空白。

        耳膜边模糊传来无数泡沫碰撞碎裂的声音，彷如隔着镜子，触摸不到真实；随之而来的是胸口收缩、肺被挤压的疼痛，如若强酸逆流，鼻腔、喉管、肺都传来恍惚又强烈的灼烧腐蚀感。大团大团的气泡碎裂，泛起彩色光晕，在乱眼前编织出光怪陆离的幻象。

        乱记得，水面上的审神者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挣扎。他的动作逐渐衰弱，身体的疼痛到达某个顶点的时候，蓦地消失了。

        透过水扭曲的幻象，乱看到审神者忽然露出了极度痛苦的表情。她捂住喉咙和胸口，凭空无依地挣扎两下，脱力倒下坠入了池塘。

        他们被救起来的时候，审神者绝望般的紧攥水银的衣袖，浑身颤抖着。瘦弱的少女嚎啕大哭，惹人怜惜：“他推我下水的！是乱把我推下去的！”

        场上一刹寂静。

        尽管大家马上都反应过来，乱不可能做这种事，但水银和兄长眼中那一瞬浮现的震惊，那之后依然成为了乱挥之不去的阴影。

        即便是现在，过了这么多年，乱还是想不通，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面对乱几乎等于指责的话，审神者一点反应都没有，自顾自地将锻刀材料丢进炉子里。

        “哎呀，麻烦死了，今天过了我就不锻了。”

        她伸了个懒腰。

        “反正权限也开放了，以后你们来吧。”

        为了照顾幼年审神者的成长，政府限制了审神者至成年前能获得的刀剑男士数量和刀种，因此，到现在本丸人数也不过二十出头。

        “您以前不是很喜欢这个活动么，甚至明知道锻不出新人也要来，”乱新奇地看着她，“啊，是骨喰和小夜左文字。”

        “骨喰的话，等会儿跟我打过招呼，你就带他去找一期吧，”审神者思考着，“小夜……请他帮我对这个苹果复个仇呗，我想吃苹果了，之后带他去歌仙那边。”

        “您现在处理这些，真是成熟又周到了呢，”乱以赞叹的口吻轻声说，“如果巴形先生还在，应该也会很高兴。”

        少年的笑容元气又可爱，审神者也笑了。

        她将最后一块所需的砥石扔进炉子里，声音冰冷：“可惜他不在了。”

        星星睡着了

        银河里，云朵里

        夜晚悄悄去远航，睁眼就天亮

        星星睡着了

        树梢上，屋檐上

        晒着月光入梦乡，藏个悄悄话

        星星睡着了

        天边去啊，落掌心啊

        美梦吻吻你的脸，我们回家吧

        “哦！小秋田，帮歌仙搬花晒太阳呢！”

        鹤丸跟抱着花盆走过的秋田打招呼。小短刀停下了自己哼的歌，开心地点头：“是呢！歌仙先生说正好春天回来了，这两天稍微晒晒。”

        “你在哼什么呢？”

        “是……诶，抱歉，鹤丸先生，我有点想不起了，好像迷迷糊糊在哪听过。”

        “没事，去吧去吧，”鹤丸揉揉他的脑袋，“别被花盆挡到视野了，走路看路哦。”

        秋田点点头，向一旁的莺丸和髭切也道别后，就离开了。

        “听起来像是摇篮曲之类的，应该是一期或者水银大人给他们哼过的吧。”

        莺丸吹了吹冒着热气的茶面。

        “大概吧。水银大人总是很热心肠。真是可惜了啊，明明是个好人，”鹤丸叹息，“如果她没有回到这里的话，或许就不会这样。”

        “是啊，拥有那么强大的能力，却被迫从前线回来奶孩子，想想都觉得不甘心。”髭切后仰着眯眼晒太阳。

        水银的能力是“调和”。即是说，她可以协调各个强弱程度的灵力阈值，压制过于强大的，提升过于弱小的。在前线本是非常强力的辅助人员，却因为家族决策，不得不回到后方。

        “不过能力突出也不是件好事，对吧，”髭切不知想到了什么，被自己逗笑了，“你看，上个能力‘出类拔萃’的，已经变成我们本丸这个那样了。”

        “什么叫惊喜？这就是惊喜。所以我不明白，做什么一味追求这种强大呢，”鹤丸摊手，“不过伊甸大人回来后倒是正常了很多，也算是件好事吧。”

        “你和她见了一面，就已经完全倾向她那边了？”正在给杯子里掺茶的莺丸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倒也不是。只觉得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太好下定论，”鹤丸耸耸肩，抢先端走了莺丸刚沏好的那杯，烫得龇牙咧嘴，“而且，最后不是前田那个小家伙在她身边么，说他们从传送阵又折返回了天守阁，但之后的事，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可刀在她手里哦，水银大人的鲜血淌了一路呢，她说‘伊甸，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你还是相信她的吧，”鹤丸也伸直身体，把太阳下的自己翻了个面，“当时护送她撤离的不是你么？总觉得以你的性格，真认定她是叛徒，我现在应该去监狱或者是直接去墓园看你了。”

        “伊甸大人是单纯的坏，不算太蠢，”髭切抿了口茶，没有否认鹤丸的话，“这种事，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蠢事。再说，即便主君愚昧，只要她还在，本丸也算有一线生机。”

        莺丸揶揄地笑他：“哎呀，可我记得某位忠心的臣子，之前出阵因为伊甸大人闹别扭，直接把她扔进敌军堆里去了呀。铳、弓、投石兵全都不让他们动，敌阵里可是一堆枪呢。”

        “啊？你说的什么东西？我活的年岁太长了，不记得有做过你说的这个事。”髭切干脆随意地闭眼躺下了。

        鹤丸也笑：“虽然那之后她老实了一段时间，不过还是得说句你好吓人。”

        髭切“嗯哼”一声，权当是接受赞赏。

        片刻后，他又忽然睁开眼，寂静的金色双眸落尽了春日透亮明媚的天光：“如果巴形还在，或许她会比现在要好些。”

        “是啊。”

        莺丸也轻声感叹。

        可早在三年前，巴形就碎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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