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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咸水歌


  青梅酒已经开了第二坛。

  五嫂和柱子哥还没下桌,两人有来有往的碰杯喝着酒,谈笑的正兴起。

  咚妹儿趁着五嫂不注意,钻进厨房,偷偷喝了几大口青梅酒。

  果然,不兑水的话,这酒就没那么辣了,甜丝丝的,透着青梅的果香,挂在嘴角的酒黏黏腻腻的,是厚厚的一层糖渍。

  喝了酒的咚妹儿,渐渐有些迷迷糊糊的,墩子看出来她用筷子去夹鱼丸,都掉了好几次,就帮着夹起来送到她碗里,小声对她说:“你要不跟我去厨房喝点醋醒醒呀,让你别喝太多,这下醉了吧,看五嬢嬢一会儿不说你!”

  “嘿嘿,你怎么长了两个脑袋,嘿嘿!”咚妹儿眼睛都有点花了。

  “咚妹儿,你去喝几口老醋,再多喝一碗醒酒汤,一会儿骑着大尾巴回家,你再迷迷糊糊的,掉进河里没人捞!”五嫂看了一眼傻笑的咚妹儿,这丫头偷喝酒她都知道,可和柱子说的高兴,大过年的,也不想管的那么严。

  “妈,我真没喝酒,嘿嘿!”咚妹儿靠着大尾巴,小脸通红的笑着耍赖。

  “是是是,没喝,给你来几个饺子,一个饺子一碟子醋,来,吃了吧。”五嫂觉得好笑。

  墩子配合着,让咚妹儿把饺子和满满一碟子醋都吃了下去,然后又喂她几口醒酒汤。

  柱子哥的酒量和五嫂不相上下,两个人都没醉,看着咚妹儿两口酒就倒地的小模样,觉得真是很有意思。

  可柱子也知道,小孩子不能喝酒,就示意墩子,不能让咚妹儿再喝了,墩子直点头。

  大尾巴喝饱了鱼汤,吃够了各种大块肉肉,啃够了大骨头,这会儿就像一般的小家猫一样,变得很小只的,窝在火炉边的一个垫子上,露着肚皮呼呼大睡呢。

  喝了醒酒汤的咚妹儿,稍微清醒了一点点,这会儿也学着大尾巴的样子,窝在火炉旁的垫子上,把身体团成一个圆圆的形状,撅着小屁股趴着,把脸拱在大尾巴毛茸茸的小肚皮上,懒洋洋的吸了两口,然后含含糊糊唱起了一支古老的疍家咸水歌——

  鹿在高山吃嫩草,

  相思水面织麻纱;

  纹藤将来做马驹,

  问娘鞍落在谁家?

  这本是一支水上情歌,唱的是青年男女的郎情妾意,如今被咚妹儿软萌含糊的童音唱出来,似乎歌词的重点,都落在鹿吃嫩草,草的味道不错上面去了。

  咚妹儿有两下子,把情歌唱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柱子和墩子都笑吟吟的听着,柱子放下了酒盅,拿起筷子,轻轻敲击着桌面,打着节奏。



  墩子也盘腿坐在火炉边,守着咚妹儿和大尾巴,轻轻用手拍着膝盖,也跟着打拍子。

  五嫂的酒量很好,这酒喝着舒心,所以越喝眼睛越亮,看着眼前这大大小小三个孩子这么高兴,她也不由自主的唱了起来。

  五嫂的嗓音悠长清亮,是常年在河面唱咸水歌练出来的嘹亮大气,可大半夜的,她也没有放开了唱,只是接着咚妹儿的歌儿,轻轻的唱着——

  手持梅花春意闹,

  生来不嫁随意乐;

  江行水宿寄此身,

  摇橹唱歌将过河。

  ……

  歌声婉转悠扬,其声不高,却优美异常,余音绕梁,如同一只羽毛华美的水禽,落落大方的掠过了这间冬日的小屋,给此刻的光阴都镀上了一层华彩。

  柱子听着歌,看着五嫂的吟唱的姿态,想着这首歌的歌词,他其实能看出来,五嫂和那些始终被囚禁在船上,终生不能登陆的疍家人不一样,她登上陆地来,没有惶恐不安,没有惊慌失措,虽然有些生疏,但能看得出来,她是了解陆上人家的礼仪和规矩的。

  据说,从来不上岸的疍家人,突然走在坚实稳定的陆地上,会有眩晕的感觉,类似于陆上的人晕船,他们会晕陆。

  但是柱子从来没有见过五嫂这样。

  她之前,肯定也在岸上生活过。

  柱子如今的主顾很多,他有时候很好奇,就会装作无意的样子,随意提起摆渡的船娘五嫂,想向人打听一些她的过往。

  可无论是北岸的、南岸的,还是水上的疍家人,大家都不知道五嫂之前的事儿,对咚妹儿的爸,也都说是走得早,没见过。

  简直就是一团摸不清的谜。

  五嫂就坐在对面,喝着酒,唱着歌,低吟浅笑,虽然徐娘半老,但是于灯下细看,美人韵味不减当年。

  可总不能开口问吧,那多不像话。

  大过年的,问人家亡夫的情形?问当年丈夫死了之后,她们娘俩是怎么过活的?问人家什么时候上过岸?

  柱子仰头又干了一杯酒,笑着摇了摇头,如果论起过往来,还有几个人能比他更离奇,更不堪?

  算了算了,人生得意须尽欢啊,这还是墩子前些日子诵读的诗句呢,说的多有道理啊。

  “柱子,有心事啊?”五嫂的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双眼睛饶有趣味的盯着柱子。

  “五嬢嬢,我直肠子一个,能有什么心事?”柱子嗤笑了一声。

  “是么,哎呦呦,哪个少年不怀春呦!我怎么看你给大尾巴做的碗上面,还像模像样的刻了一棵相思树呢?这是哪家的姑娘有这个福气呀?”五嫂和蔼的笑着问,仿佛在看一个家中的大孩子。

  “唉,单相思而已,不敢奢望。”柱子苦笑了一下,倒也坦荡,没有装模作样否认什么。

  “好孩子,你比同龄的孩子受的苦多,如今做的事情也更大,嬢嬢觉得,你也能看的比他们更明白。”五嫂执起酒壶,给他满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大家闺秀更是与一般脂粉不同,哪个又能见之不爱呢?可柱子,你记得一句话,人各有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

  “五嬢嬢,谢谢您的关照,我爹娘走得早,我们兄弟俩像是野孩子一样,泥里滚着长大的,这样的话,是没人会和我说的,我谢谢您呐!”柱子双手端起酒盅,恭恭敬敬向五嫂敬了一敬,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而后,柱子苦笑说:“又何曾想要强求呢?人家让我另觅佳偶,我自然要死心的。我又不是看了热闹戏文,就信以为真的愣头青,门楣高低这样的事儿,我又怎么不知道啊!”柱子拍着自己的木头腿,他的声音颤抖着,有些凄凉。

  “唉!”五嫂明白了,柱子不是一时头脑发热的痴迷暗恋,奢望什么佳人下嫁落魄少年的奇迹出现,他很冷静,很清醒,他其实什么都明白。

  他甚至不介意说出,对方已经明确拒绝了他的事实,他清清楚楚知道,他期望的一切都不可能,以后也没有机会。

  但是,他还是止不住的,要想这女子。

  孽缘啊。

  苦了这个孩子,难道他的命还不够苦的吗?

  “呼噜噜——呼噜噜——”

  咚妹儿打起了呼噜。

  “五嬢嬢,咚妹儿睡着了,口水都淌出来了,您看今晚她还回去不?”墩子的话,打断了五嫂的思路。

  “哎哟哟,这不真成了小猪了么,吃饱就睡,行吧,今晚她和大尾巴都留在这儿吧,都睡热乎了,出去了容易着凉,孩子和猫都容易闪着。我趁着天黑回去吧,船就在北岸这边停着,也便宜。”

  五嫂说着,起了身,套上了大衣裳,柱子墩子都起身相送。

  “柱子,有劳你了,照看着这两个小东西。明晚让她回来的时候,要是不嫌弃,你哥俩也一道儿过来,我设宴回请,啊?”五嫂望了一眼咚妹儿的睡相,觉得把孩子留在这儿,是可以放心的。

  “五嬢嬢说哪里话,我们一定厚着脸皮上船蹭饭去,哈哈!”柱子没了方才的落寞神情,恢复了平日欢快的样子。

  五嫂拍了拍柱子的肩膀,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摸了摸墩子的头,就笑着出门了。

  背影从容,脚步轻快。

  “哥,我怎么觉得五嬢嬢好像,就好像还有事儿要去办似的呢?”墩子看着五嫂快速离去的身影,问。

  “你个臭小子懂什么,回去刷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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