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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滩阔好跑马


下乡后,其他知青咬着牙经受的生活关、劳动关,对陈闻道说来已不算回事儿。摆在他面前的另有两大难题:科研和恋爱。

        他自我衡量,自己谈恋爱的条件很差。撇开政治上的污点不算,他相貌笨拙,不善交际,要靠赶场、串队这样的方式结交女友,真是难于上青天。情书他从未写过,必要时,那情切切意绵绵的话莫非就写不出来?只是苦无对象。即或己方确定了对象,又焉知对方的心?知青中常有某人的情书被某知妹退回,甚至拿来公开的笑谈,这真叫人胆寒。至于说他不熟悉的姑娘会暗恋他,主动递秋波给他,这更是异想天开,想都不用想了。他经过上述分析,确认自己的恋爱对象只能从经常接触的姑娘中产生。他遗憾本组怎么只有两个知妹,又恰恰是如此这般的两个知妹,一个太小,文化太低;另一个则太红,太漂亮,还很可能是自己的监管者。

        因而他在本组两个知妹面前毫无一点怜爱和被吸引的感觉。对夏梦蝶,他一方面尽量奉承,一方面又忍不住要贬低她、挖苦她。有次他对子都讲她的笑话:“前天,我们队几个干部在晒坝聊天,问夏梦蝶,听说有一种肥料叫氨水,不知是啥东西?她想了想,说氨是一种气体,氨水就是液态氨。哈哈,亏她还晓得氨是气体!”子都听了也好笑,说:“氨字从气所以是气体,这是小学生都有的常识。”陈闻道又笑道:“几个干部听得鼓眼睛,又不懂啥子叫液态氨,又不好紧问,她也不开腔了。过后我背着人悄悄对她说:‘组长,你有点乱弹琴啊!’给她解释啥子叫氨水,她脸红得像朵花。”

        子都笑了笑,问:“那,她对你反感不反感?”陈闻道笑道:“反感?她嘴上还很客气,说在科学知识方面,我是你的小学生喽。”子都笑道:“我看她对你有些意思。”陈闻道有点惊讶地问:“咦,你这话什么意思?”

        时值秋末。河滩上,大渠以内是休闲的田野,大片翻犁后的土地,光裸裸的,呈酱褐色。也有些青葱的麦地和待收割的甘蔗林。大渠以外是连绵起伏的沙岗和平展的鹅卵石滩,其间散布着小块草地和灌木丛,水洼里丛生着芦苇、毛蜡和蒲草。辽阔的沙滩上点缀着这一处处的绿意和生机,是牧马的好场所。

        知青双旋是马倌。这天一群知青在公社开过知青会后,去河滩玩。走到大渠边,见水虽不深,但是水流湍急,吐着泡沫,要下游很远才有座用两根木头拼成的桥。柳石逞能,就跳了过去,在对岸笑着招呼大家快趟水过来。姑娘们哪肯撩裤脚趟水。水秀却回头问杨灵:“杨娃,你怕跳哇?”

        因陈闻道叫杨灵和柳石“杨娃”、“柳娃”,于是大家都这样叫。水秀因杨灵平素对人脸色冰冷,这时就故意要刺激他一下。杨灵生得秀气,下乡后害了场大病,体质更弱,慢吞吞地走在后边,经水秀一问,脸上起了红晕。单爱鹃道:“秀秀,杨娃斯斯文文的,像个女娃儿,你激人家做啥呀!”她一番好意想护着杨灵,但这话使杨灵听了,大觉逆耳。他蹙着眉头,不声不响地在后边又走了一会,走到一处狭窄地方,暗暗一鼓劲,便跳了过去。姑娘们仍沿着大渠这边走。

        杨灵、柳石绕过一道丘陇,忽见几匹马从外滩狂奔过来,转眼到了面前,两人慌忙躲闪。大渠这边一块甘蔗林,几匹马相继纵过大渠,被甘蔗林挡住去路,就沿着大渠啼啼嗒嗒地跑,一些斜伸出的甘蔗被纷纷撞倒踏在地上。杨灵和柳石忙叫女生注意。单爱鹃从甘蔗林北侧正要拐弯过来,听见叫声忙站下了。谁知马跑到此处,也向右拐,为首栗色马的马尾拂在她脸上,睁不开眼,又一惊吓,就摔倒了。其余的马都从她身上跃过。后面的夏梦蝶、水秀和苗天菊已躲入甘蔗林中。她们钻出来忙要去扶单爱鹃,她已经站了起来。单爱鹃只在脸上糊了点泥巴,并未伤着,还笑了起来。因是她约大家来骑马的,她不愿扫大家的兴。

        马群撞入一块麦田,在那里乱蹦乱跳。只见其中那匹毛色发亮、浑身鼓起一团团肌腱的小黑马左冲右突,那三匹高大的花斑马、栗色马和黄褐色马被它撵得惊惶乱跑。原来这是匹发性的儿马,那三匹都是母的。马倌双旋汗淋淋地追过来,一个饿虎扑羊的动作,抢到了黑儿马的缰绳,但是哪里拉得住,反被拖得拌了几跤。杨灵和柳石因从小长大还没摸过马毛,故不谙马性,光晓得马的后蹄厉害,一尥子能蹄翻老虎,所以不敢拢去。附近正在耕地的几个使牛匠都过来了,他们是别队的,见自己队的麦地遭受如此践踏,都破口大骂双旋。那儿马追上了花斑马,就将后腿直立,两只前蹄搭着花斑马的背,又滑下来,嘴就磕在母马的圆屁股上,趁此嗅了几嗅。遂又将身体竖了起来,伸两只前腿去夹母马的后胯。几个使牛匠都不骂了,立定看着。

        单爱鹃和苗天菊早已背过脸去。夏梦蝶和水秀不明何事,还好奇地望着。单爱鹃拉着夏梦蝶的衣角一扯,夏梦蝶才省悟了,顿时粉脸通红,忙转身走开。单爱鹃同时还拉了水秀一下,但水秀仍然懵着,直到那黑儿马的腿下现出长长的物体,而且那几个使牛匠都下流地冲着她笑,她才跺一下脚,慌忙跑开了。

        几个使牛匠和知哥就在那里观赏了一阵。等到事毕,那儿马也蔫了,双旋将它牵出麦地,几匹母马都跟定在后面,使牛匠这才瞅着麦地又骂了一会。若是对农民马倌,定会扣一匹马,令其赔偿本队的损失,因见是几个知哥,晓得“咬他□□硬,咬他屁股臭”,是没法儿的,就各自犁地去了。

        那天知青们也就没骑成马,隔了几天,才又在河滩重聚。大家先观摩单爱鹃的骑技:她牵过那匹花斑马,抓紧马鬃,并足一跳,已将小臂支在马背上了。再将右腿一迈,跨上去坐好。她掉转头冲大家一笑,这才放松马缰,任马奔驰。马跑得野,但她娇小的身躯竟不斜不晃,一头秀发和碎花衣衫在风中波动飘扬,看的人都惊叹。她跑了一阵往回转,脸贴在马耳朵上,一掀腿就溜下来了。于是水秀也学着骑了一回,马跑了几十米远,折回来。夏梦蝶胆小,爬上马背之后脸煞白。这回陈闻道也在场,遂替她牵着缰绳,双旋也跟着保护。那马走一段,又小跑了一段,牵着回来。

        陈闻道继续陪着女生骑马。杨灵、柳石因不屑学单爱鹃的骑法,双旋就另给他们作上马的示范:将缰绳尽量收短,左手捏缰,右手揪住马鬃。马若侧身退让,就跟上两步贴紧它,快速抬右腿骑上去。对那匹烈性儿马,还得先在它的背上搔一会痒,等它安静了,果敢地抓住马鬃一跃而上。双旋示范之后就站在一边看。谁知马欺生人,朝杨灵、柳石昂头甩尾,喷着响鼻,四蹄不住乱蹬。但那几匹母马,人一旦骑上去,它也就伏伏贴贴的,被地下站着的人一拍屁股,就撒开四蹄“得得得”跑了起来。唯有那匹儿马,人刚翻上马背,屁股尚未落定,它便“昂”地长吁一声,猛地一蹬前腿,直立起来。前蹄刚落地,又将后胯一颠,尥个蹶子,屁股朝天。柳石被颠下来几次。柳石偏有股倔强劲儿,冒了火,硬要降服它,后来黑儿马终于对他俯首称臣。杨灵一直坐在边上看,这时乘机也去骑。不料他骑上之后,缰绳一松,黑儿马就狂奔起来,跳过土丘、沟涧,所向空阔,宛若无物。杨灵将全身紧贴在马背上,可是他的体力不支,眼看身体逐渐向一侧倾斜,其他人呼喊提醒均无济于事,终于脚一翘栽下来。儿马欢腾雀跃般地继续奔跑,几个知哥哈哈大笑,知妹都惊惶失色。杨灵爬起来,阴着脸,咬着下唇,等那儿马转回来,冷丁又骑了上去。这样终于也把黑儿马降服了。

        陈闻道只在旁边乐呵呵地看着,说不屑骑。他其实是害怕骑,首先跌落了眼镜就不好办。

        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骑马固然快活潇洒,在大南风猛刮的河滩跑马却更具男儿气概。人谓“牛走顺风,马走逆风”,马因为害怕鬃毛迷眼睛,所以不愿顺风跑,而只肯跑逆风。骏马奔驰,披鬃扬尾,风头更猛。密集的沙子像针束般扎脸,颈项、耳朵又痒又痛。你合上双目,但闻狂风呼啸,产生出那种“飘飘乎如凭虚御风”的奇妙感受;待风势减弱,马走缓步,你察看周围,已经来到一处变得陌生的沙滩上了。于是放马吃草,下河去游泳。杨灵游一会儿就冷得打哆嗦,忙上岸在鹅卵石滩上卧着晒太阳。周围风平浪静,他看蜗牛、甲虫沿草茎儿缓缓地朝上爬,捉来头朝下面,想它往下溜的速度肯定快些吧,孰料这小虫仍执拗地掉头向上爬,觉得真有意思。后来视觉逐渐模糊,连水声也模糊,而蜗牛爬动的咝咝声,沙丘孔籁细微的坼裂声,却变得清晰起来了。而柳石仍在河里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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