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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旱魃


旱魃赶在中日开战之前,肆虐四川,未来的大后方。这因为魑魅魍魉,并无头脑,不然,何至于如此狠心和恶作剧!这年杜芊十三岁。

        干旱从夏天持续到次年春天。宁安因有芙蓉江的灌溉,头年秋收并未减产。次春的麦子、胡豆亦收获了六七成,并且水稻、苞谷、高粱、豆子等,也都插了秧、播了苗。可灾区是不可能有这样一块桃源的呀,这里升起炊烟的墟落把饥民吸引过来了。宁安路上坡上多了几倍的光脚与草履,飘着许多断断续续如丝如缕的烟柱,像烧在大地上的香,乞雨的香,拜土地的香,这些香是那些拖家带口、不甘冷食和残羹剩炙的家庭点起来的,他们箩筐挑着幼儿、锅碗和讨来的豆子米面,将坡上的枯枝、喂牛的草垛用做柴烧,搞起野炊来了。而更多的脚杆或是精力不济,或是意志疲懒,或是临时仓促,只携了一床旧被,几只土碗,踏平坎坷,踏向有狗吠鸡鸣的村庄,踏进米肉无缺的城里。

        城里人户门也有开着的也有闭着的,门口也有拴狗的也有不拴狗的,朝破碗破口袋里有扔半块饼有双手放进两个铜板的。县政府、工商会、家门口竖着旗杆或立着拴马桩的家庭,都在街口等显眼地方摆放大锅,熬粥赈灾。大锅前的饥民们,在站立不稳的情况下排成弯儿疙扭的长蛇阵。长蛇阵中不乏腹内温暖在舔着碗边的人,是端着粥又来排第二次的。斜刺里会有手伸过来夺他碗里的剩羹,争执中还有人抱着他啃——其实是在舔从碗里泼出来的东西。偶尔出现过这种奇景,许多男人在掀鼻孔、张嘴巴、深呼吸,哪来的酒香!大锅前排队的人都不愿离开这里去追逐那飘渺,那些喝毕了粥的人便歪歪倒倒、跌跌撞撞逐香而去了,鼻子最尖的冲在头里,冲向背街,看见一堆破瓦、一摊液体,像芬芳四溢的美女胭脂,这群人抢到跟前都顿时跪下去、趴下去了,“喋唼喋唼……”“呼噜呼噜……”“巴咂巴咂……”美女胭脂边站着个手足无措、沮丧万分的人,也赶忙趴将下去,“巴咂巴咂……”

        街道铺面除了棺材铺、寿衣店及铁匠铺、理发店、桐油坊外都关门大吉。米铺并有兵把守。饥民也还没有抢米铺的意思,还没有饿得那样糊涂,米铺抢光了后面的人吃什么?而且米抢来往哪里搁?不要抢来没地方搁又被后头来的人抢了!米铺隔三岔五,在得到政府指令的时候才售一次米,价钱已翻了数倍。

        杜成茶馆门外屋檐下,经常蜷缩着一些饥民。杜成夫妇茶卖不下去了,有时熬粥救济自家屋檐下的老弱。杜芊常有一只裤兜鼓鼓的,走到街上朝老人、小孩摊开的手心里,一人丢十几粒苞谷或黄豆。娘装没看见,但是总要偷偷抹一把眼泪,因为自家的粮食也不多了。有晚上杜芊对爹妈说:“夜里,街边好冷嘛,我们铺子门开了吧,让他们进来睡。”杜芊这样说,并不是她不懂事,没想过把这些目光如萤、骨瘦如柴的人请进家来了,请“客”容易送“客”难哪!妈说:“芊芊,现在是开春了,晚上不算很冷,他们自己也带了盖的呀!”“娘,外面好多蚊子,天天晚黑,你没有听见娃儿咬得哭哇?屋里好点蚊香。”爹妈都不做声。杜芊又说:“街上好多野狗,娃儿睡着了,手咬断了,耳朵咬缺了,好惨啊!”爹听了,脸上肌肉抽搐几下,咬咬牙关,对老婆道:“我们就听芊芊的吧?啊?”爹家里是说了算的,这次他还先问女人,像是天大的事。女人神情木然,半晌,方把头点了一下。随后两口子就稀里哗啦打开了门。

        过后连芙蓉江水都断了流。日头不甚毒辣,往往被灰霾笼罩,大地如蒸笼,微火自上下四方来,将万物万象慢慢薰蒸炙烤。宁安全城人都感到窒息,痛苦万端,惊惶万端,宁肯被太上老君的八卦炉炼成丹,让火焰山的烈焰烧成炭,叫九日并出的天空烤成个“二面黄”,也比由微火薰烤窒息而死痛快淋漓得多!

        城内庙宇道观僧人早由三餐减为两餐,干饭改为稀粥,还反而绷紧了弦,寺庙及人户化符念咒、诵佛敲鱼声通夜不息。宁安县龚县长举任本县县长后第一件事,便是整修芙蓉江水利,不料只管用了一年,而今河底朝天,水利何用?他虽信耶稣不信鬼力乱神,迫于参议会的压力,只好同意将县府背后亭子做成祈雨的祭坛,周围旌旗招展,中间烛灯明灭、香烟缭绕。参议会筹资用重金从名刹聘来的法师发裙飘飘,踱步腾挪,剑端四指,口中咿呀。龚县长和参议长也提前斋戒,在此执拂扫尘,端水打杂。二人一个毕恭毕敬、心无旁鹜;一个意马心猿,心想此等花费,折合多少谷米,又可周济多少灾民了啊!又想古人说祭神如神在,天有不测风云,万一果真灵验了呢?唉!此种数十年一遇的热闹,本城许多娃儿,都饿得连跑来跑去看热闹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仍有许多灾民走着挪着,牵着娃儿,将山丘围了个水泄不通,嫌挡着视线将根深犹绿的松树柳树树枝拆得七零八落。龚县长举目只见千百双无神大睁的眼、千百只张着吸气的嘴,脸颊额头都枯陷塌缩至宇宙中去了,心里更加悲痛欲绝。

        县赈灾会和商会各方面募集救灾款,既向佛面刮金,又向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用来发放钱粮,熬粥,掩埋死人等。中央据说因地方独立、报忧不报喜的原因,缺乏信任,每收到本省长官的告急求救电函,均顺手塞进抽屉。直至报纸不分中央地方,版面都充斥着对灾情的报导,且有外国记者的拍照,这才信以为实,终于拨来了一笔赈灾款。

        款项分配到县,县上立即纠集起一支赈灾队伍。这天早上队伍在挂着县商会、赈灾会两块牌子的房屋前集结,站着的是商会分会正副会长、政府科员、地方保长及贤达等。一旁并有几个记者。姓刘的赈灾会副会长兼商会会长从屋里走出,站在门口梯坎上。他穿着皱巴巴的灰布袍子,罩一件半旧玄青洋绸马褂。向队伍抱拳致意之后,便恳切叮嘱大家,此行务要勤勤恳恳,全力以赴,救民于水火。他停一停,咳了声嗽,脸说抹下就抹下,厉声道:此次行动,人员若有违规之举,即使芝麻大小,都将严惩不贷!

        队伍起了小小的骚动。这些赈灾人员有的平素并不把商会会长放在眼里,受此恶气,若不是因为旁边站有记者,定将袍子、衫子下摆一掀,一走了事。这时兼赈灾会长的龚县长骑着骡子赶到了。刘会长忙招呼正在解散的队伍重新站好。龚县长跳下骡子,已是两眼通红。他平日的穿着,或中山装,或长衫马褂,戴旧呢帽,穿布鞋或者皮鞋。他这次头缠白头帕,穿白麻布的对襟短衫,下面裤子竟有个破洞,着的草鞋。大家见此都有些惊惧,估计他又会重复刘会长说过的,不更加恳切和严厉就阿弥佗佛了!

        龚县长面对大家低下头,站在前排的,都看见了他一颗颗泪珠滴在石阶上。他把头抬起来,然后双腿一曲,身体直直的,向队伍跪下了!这太意外了!队列尽管弯曲波动,大家都还原地站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等到龚县长由抽泣而放出了悲声,方才一踊而上去扶他,七嘴八舌地叫:“会长!龚县长!”“会长,你要保重!”龚县长站起来,眼泪长淌:“诸位,我不是什么县长,会长,我是灾民,是本县灾民的头!啊啊……”他奔向一侧,搂起一个已有他肩头高但是轻飘飘的孩子,他一手抱孩子一手向空中舞动,喊道:“错了,是他们,是儿童,他们才是本县灾民的头!”孩子茫然在他怀中挣扎。他便放下孩子,站在围观者(大都是灾民!)中,向赈灾人员举着双手:“我只求诸位要发善心,要尽职,务将救灾款一分一毫都发到灾民的手中呀!”

        队伍跟他转向九十度,有的队员含泪举起了拳头:“会长,我们向你发誓!”“胡说!怎么向我发誓?”队员们都举起了拳头,各自地喊:“会长,我们向百姓发誓!”“向全县父老发誓!”“向天发誓!”记者和商会门前站着的人激动鼓掌,许多围观的灾民也跟着鼓掌,很多人是第一次鼓掌,不会鼓,用掌心鼓,鼓得很响。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救灾款也来晚了,发誓晚了!龚县长一得到救灾款便想到派赈灾队伍下乡,竟暂时将眼皮底下城里的灾民,忘得一干二净。当天下午,突如其来的巨响席卷了半个县城,“咔嚓嚓——呯嘣——哗啦哗啦”,一家姓丁的进士家门前所立的旗杆,遭灾民掀倒,打垮一大片屋顶!旗杆碍着谁了?“旗杆不吉利!”“齐干齐干,全省几十个县都干了!”“掀了旗杆,看下雨不会!”不过,直接的起因,却是这家所熬的粥,越来越清;间隔时间,越来越久。饥民吃着就抱怨:“哎呀,吃进去就尿出来了,等于没有吃呀!”饥民不乏会说俏皮话的:“哪里呀,你看碗里,云彩桅杆都吞进去了,还吃不饱呀?”借着旗杆倒塌的声势,众人将丁家紧闭的门撞开,踊跃进入,转眼间这家不光吃的,粮食,连穿的、用的,都跟水冲过了一样。还好家里两个女孩儿没有被背走,“饱暖思□□”,不藏起早迟的事。

        此风一开,城里抢劫案便连续发生。一次,有一小群人冲进杜成茶馆,可他家里躺着、坐着、歪着的这些灾民,其中几个年老的,吹胡子瞪眼道:“你们还冲进来做啥呀?我们睡在这里,把他家都吃空了呢!你们冲进来做啥呀?”有老人还“叭”将口水吐在为首的脸上,为首的眼珠鼓得要掉出来,拳头握得骨头碎,被后边的人扯住。人流就退缩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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