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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号外!号外!


那时“女社会”乃是由女子零星的“木兰会”、“姑姐会”、“孝衣会”这些演变而来。这些“会”的成员往往只有几人,顶多十余人。大家互相串门,聊天玩耍。遇成员的红白喜事、家庭困难,大家参与并互助。有的最初就为了“存钱”,某女子家里急需一笔钱,便发起“打会”,入会者每人每月存入几元,当月发起人收,以后收钱的次序由抓阄决定。可仅是如此,并不能称之为“组织”,“组织”得有规矩、规则、宗旨、教义、偶像这些。像袍哥就有“红十条”、“黑十条”等规则。女社会不用这些规则,太苛刻了。她们只追随袍哥崇拜的偶像关羽,而另择关羽的嫂子孙尚香,来做自己的偶像。偶像选择既有女人味,又迎合了“主流意识”,还带有悲剧,不光女社会推广,男社会都只有点头认可的分!女社会成员以家庭妇女为主力,也有公职人员、女教师等。细品之,女社会只能叫妇女之间的“合群”,叫“团结”或“妇女解放”那都太那样了。

        牛桂花加入的女社会叫爱婴社。江野萍、江怀父子对牛桂花“嗨女袍哥”虽不反对,语气一直不恭。话中从不采用牛桂花喜欢的“女社会”,冒惹恼牛桂花的风险也偏要说“嗨女袍哥”。牛桂花热心寻找外甥、外甥女,亲情固是主要动因,在潜意识里她还要以此来证明女社会的力量和益处!江怀道:“哼,寻人启事上,又没得照片,你拿去有啥子用?屁都不信!”牛桂花想顶他说有没有用,走着瞧,但又没有十分把握。就只轻轻哼了一声,把头一仰。

        寻人启事在销量很大的《蜀江报》上连登了三日。桂花、杜江氏与爱婴社的姐妹,把渝州大街小巷都走交了。街上走着的巡警,柜台后面站着的伙计,街角空地歇着的抬滑竿的,梯坎下面坐着的擦皮鞋的,甚至奔跑的报童,骑脚踏车的邮差,她们都要站着扯着拦着问几句。杜成也日日跟随岳父一起出外寻找。可天天傍晚大家回木货街,互相所见都是疲惫呆滞的眼神。日子过去几天,江野萍虽仍嘴硬,腿脚已经迟缓。杜成劝他歇着,连说两遍,险些吃他烟竿头儿。牛桂花道:“爹,我觉得你像我们这样,天天上街去走,还不如去坐茶馆。”江野萍眼一鼓。牛桂花说:“咋嘛?话还没有说完,又要冒火?你冒火就冒火,冒火完了我再说。”“我不跟你冒火,我找不到虎子跟芊芊,我宁肯……”“爹!”杜江氏忙着把话打断,把四尺长烟竿的铜嘴儿伸向爹口边。桂花过来把铜嘴儿塞进爹嘴里,又把火点着了。“我话都没有说完。我为啥子说不如坐茶馆,茶馆的消息多嘛!你不要光像过去,就坐四贤巷那家茶馆,你一天换一家茶馆坐嘛,虎子跟芊芊,长得都有特征,你就是尖起耳朵听,都说不定听得到消息。”江野萍不说话了,光按倒烟抽。这天起他果真就去坐茶馆,坐着头车来车去听人说话。旁边茶碗都吃成白开水了,他茶碗一直还盖着的。

        杜成说想回宁安看看。两个舅子却道,兄妹俩如果回去了,那边邻居亲戚一定会有信来。你们茶馆既然死人都抬出去几个,晦气重得很,忙着回去做啥?丈人也道:“嗐,你夫妻俩个,就住在这里呀,哪个在撵你们?大女明天起就在店里,江怀,你明天起跟杜成两个,上上下下的水码头、旱码头,木洞、长寿、长生、鱼洞、山洞、歌乐山、五里店,到处去走!”

        这样过了十多天,杜成、江怀两个,各自带干粮、戴草帽,执打狗棒儿,烈日无畏、风雨无阻,奔波来奔波去,都晒成了黑人,瘦成了猴子,虽日日铩羽而归,明日出门,在老婆妹妹失神的目光中,仍显得信心十足。这天早上杜江氏对爹说:“爹,你叫他们两个,不找了吧!”江野萍说:“啊?”察看女儿脸上,目光、神色都很平静。“那咋办?”“我想通了,一切是命,是天意。不要把哥哥和杜成累出病来了。”江野萍叹口气道:“那就这样,今后,你还是在店里,帮桂花卖木货。杜成和江怀他们两个,就到储奇门、朝天门去下力,抬滑竿,人来人往的地方,该问的问,眼睛也朝四处看。就像你说的,是命!”

        杜成、江怀两个吃了早饭,已经收拾好了又要出门,听了此话,杜成道:“爹,我去下力、抬滑竿,大兄弟是生意人,做他的生意。”牛桂花从屋里走出说:“爹,亏你想得出,姐夫年纪也不轻了,去下力、抬滑竿!”

        江野萍举起手中四尺长的烟竿,要打的样子:“你又来,给你一烟竿——你给我走开!”牛桂花手按在身体两侧腰下,扭着肩头:“哼,打就打,怕你的烟竿!有理讲理,没得理才拿烟竿吓人!”“嘿嘿,你还有理!你有啥子理?”江野萍收了烟竿,“你这会也累着了。”

        杜成说:“桂花,你没听爹说,他老人家回去,还帮着佃客挑菜。抬滑竿的力气我还是有,不然,我还可以在朝天门、南纪门,下河去挑水卖,挑不起大桶,我挑小点的桶。”想一下又说:“桂花,我在想,请你带你姐姐,去帮忙看一处便宜点的房子,不租久了,就租两个月。”

        桂花看着杜江氏:“嘿,你没有跟姐夫说哇?”杜江氏说:“我跟你说过了嘛,跟他说!”

        这些日子,杜江氏虽然没有儿女的消息,日日与姐妹一起,挨肩挨手的,目光相抚慰,话语相浸霪,她眉头却也舒开许多。呃,女人也和男人一样,除了亲戚,都还有可说知心话的朋友!女人摆龙门阵除了别个的家长里短,主要还是围绕自己丈夫。她说起杜成性情仁义豪爽,四方的穷亲戚来,没有不接待和周济的。朋友借钱,还与不还,都不放在心上。后来,她忍不住又说了丈夫过去身上一些毛病:打牌、抽大烟、嫖女人。“我怎么会这么远嫁到他家去?因为我爹和他爹是出外做生意,结交的朋友,两家也算门当户对。后来他爹死得早,家产差点就被他输光了。幸好他后来学会了做大饼。”牛桂花说:“呃,你不说,过去我是一点不晓得,光晓得是两家门当户对,心想门当户对,怎么又卖起大饼来了?”和丈夫一起开油蜡铺的马翠爱笑:“嗤,卖大饼和卖木货,还是门当户对嘛!”自己打毛线衣挣钱的熊馨一说:“桂花他们卖木货,但是鹿角的百多亩田都还在嘛,自己又卖木货……”桂花说:“哪里还有百多亩田!这回赈灾捐款,老二思想进步,把爹说动了,田都卖了二三十亩!”熊馨一说:“咦,卖田?庄稼人只有买田的。”马翠笑:“卖裤子、卖老婆都可以,不卖田。”桂花说:“爹年轻时思想也新潮,参加过辛亥革命,前十几年他都要满五十了,还想去云南读讲武学堂!”

        杜江氏后来照爹的吩咐,坐在店里帮桂花卖木货,马翠、熊馨一,还有丈夫是税务局科员的郭玉华、丈夫是民生公司船长的曹芳容等,常来聊天安慰。都说:“我们都舍不得你走了,你夫妻俩就在渝州住下来吧!”“你住下来了,也加入女社会!”她道:“渝州这么繁华的地方,他如果老毛病犯了咋办?”郭玉华道:“他老毛病要犯,哪里都一样要犯!他这里人生地不熟,有我们姐妹嘛,帮你把他管紧点!而且,你要找娃儿嘛!不是算命的,测字的,罗汉寺抽的签,都说娃儿就在不远嘛!”杜江氏不语。曹芳容问:“那他的坏毛病是咋改的呀?地卖光了就不赌不抽大烟了?听说有的去偷去抢都还是要嫖要赌呢!”马翠道:“哎呀,你做啥扭着问!”杜江氏道:“她问得好呀,不问我也想说。他改,说起来硬是稀奇。他卖大饼,都还是去抽大烟,要赌。自从芊芊两三岁了,天天晚上,要帮爹爹洗脚,我看见的,有几回芊芊帮他搓着脚指头,他就揩起眼睛水来了……他的赌,就是这样戒了的!”众皆不语,因为看见她说着眼睛已经红了,如果跟着夸女儿的话,岂不又要哭晕过去呀!杜江氏自己又呜咽道:“我就是,情肯虎子丢了……去当兵,我都舍不得芊芊!”边说泪水顺颊而下。

        此时杜成说起租房子的事。桂花对杜江氏道:“姐姐,你跟我说过了,我也跟你说过了嘛,你听我们姐妹的话吧!”杜江氏压低声音,只有桂花听到:“我是要听姐妹的话,可是,找到芊芊就好,找不到芊芊的话,我就怕他又变哪。”说着音调就变了。桂花听了光张着嘴。

        江野萍烟竿小娃儿拳头大的铜斗儿在桌沿敲:“你两个,打啥子哑谜呀?大女,桂花跟你说啥子?”江怀说:“爹,你管得她们的!”桂花朝公公道:“说啥子?未必还有坏话?我们爱婴社姐妹,都劝她和姐夫就在渝州住下来。”江野萍听了,只好光把眼睛瞪着。

        桂花便向杜成道:“姐夫,你会做大饼,我们爱婴社姐妹,跟姐姐说过了,你们先就在渝州摆个摊卖大饼,地方找得好,又可以找人,又能赚钱。”杜成听了愿意,嘴里道:“哎呀,你说的,说得轻巧,像根灯草。”“哼,摆个大饼摊都不轻巧,还有哪样轻巧?走嘛江怀和姐姐守店,我找几个姐妹一起,带你去看地方。”

        江野萍说:“我也跟你们一路去看。”先站了起来。桂花说:“哎呀,爹,你走路慢!”江野萍说:“不要我去,我敲你一烟竿!”举起长烟竿吓唬她。却听报童隐约叫卖的声音:“号外号外!”杜成、江怀还愣着,江野萍烟竿桌上一搁,脚拨开屁股后的板凳,要出去。江怀赶快说:“爹,你坐着。”站起跑了出去。

        报童甩着光脚板边跑着叫喊:“号外!号外!买号外!昨天卢沟桥事变,战争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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