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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自投罗网


浪子、小和尚和狗娃子今天又来到太平。浪子、小和尚先去前次那家茶馆喝茶,吞云吐雾,狗娃子后进来。狗娃子迎着浪子探询的目光嘀咕:“挨球!今天街上的农民好怪,老子走近了,他就闪开,有的手还把包包按着。卖东西的,眼睛都不盯他的摊子了,光把老子盯着。”

        浪子坐起低声问:“呃,是不是你们上次偷卖牛的钱,把你认出来了?”小和尚道:“锤子!认出来就认出来!”狗娃子道:“我有两次听见背后有人说‘深蟊贼’,未必在说我?”小和尚笑得眯眼睛:“嘻嘻,不说你说的哪个!”狗娃子头发数月没理了,长得很长。

        浪子瞟见门口的布帘子在动,有人在那里探头探脑,又不进来。遂低声道:“赶快走,要出事!我到前面去看情况,给钱,帮你们拖时间。你们两个假装解手,从后门跑。”狗娃子和小和尚都道:“你前面去做啥子?要跑都从后门跑!”浪子道:“球!我在这里一不偷二不抢,他把我咬了!我出去了,你们赶快跑!”

        浪子出来把钱掏给老板。正要出茶馆,桌边站起数人,齐来擒他。他猛烈挣扎,见看热闹的人把门都堵住了,知已休想脱身,便大叫道:“做啥子?做啥子?我又没有犯法,不偷不抢!你们敢凭空抓我?”众人哪里回答他,捆起后挨了几下冷拳,押着走两条街,在一间破屋里暂时关着。

        狗娃子、小和尚从后门出来,一条背街,狗娃子转头说:“分开跑!”狗娃子在迷宫似的小巷中疾走一会,迎头几个大汉,指着道:“哈,深蟊贼,你跑!”他连忙转身,倒个拐,侧边一道高墙。知哥中论翻院墙,狗娃子和浪子并列第一。只不过浪子是纵(或飘)上去的,狗娃子是爬。

        他此时不管三七二十一,翻过去再说,眨眼功夫就骑在墙上了,跳下去才发现是人家的后屋檐。听墙外人们脚步声噔噔跑过,心里窃笑。

        干脆采取翻墙之法,越过几条巷子和几个院落,幸而这时人都下田去了,只被几个小孩看见。小孩有的光惊讶,有的除了惊讶还觉得好玩。他跳入这家院子,觑见一个老头正给娃儿(想是他孙儿)剃头,剃完了。

        他装成从院门进来的,叫声:“老大爷!”老人扭过头来。“老大爷,麻烦帮我剃个头——我是过路的。”老人热情说:“要得,要得!你好长头发——我只会剃光头和马桶盖哟。”狗娃子虽然心高兴得跳,没忘记先闩上院子门,这才过来坐在板凳上说:“剃马桶盖!”

        老头对他闩门这点虽不解,也没往深处想。用剪子将他长发撮起剪短,然后开始剃马桶盖。外面响起一连串脚步声,有人跑过顺便向院子望一眼(却是小孩跑出去将门打开了),见人在剃头,露出片灰衣服。这里男人全部是不黑就蓝,“深蟊贼”穿件灰不溜秋衣服,这成了标志。这人进来看了看就出去了。

        马桶盖剃了半圈儿,涌进一群人来,前面的迫不及待叫:“好哇,抓深蟊贼!”前面响过的脚步声,狗娃子还以为门关着的,现在晓得完了。可怜剃刀正在脖子上,他不敢动,干脆头也不抬起来。

        有人兜到面前来,勾下腰看他的脸,然后叫道:“嗨,就是他,深蟊贼!”有人道:“是不是偷牛钱的那个?”“不管是不是,抓去再说,陈奂生认得!”老头吓着了已经闪开。

        狗娃子便一下站起道:“你们啥子事情?老子过路,说哪个偷牛?”“你还凶,你整得东方大叔好惨,打他!”“也喂他农药!”有人顺手提起板凳,兜头劈将下来,被其他挡住了。狗娃子好汉不吃眼前亏,只稍微挣扎,便由他们用蓑衣草索子绑着推走。

        路拐个直角弯,这里一边是水渠,一边是房屋后墙、菜园篱笆。狗娃子走着,“咩”尖叫了一声,突然倒地,捆着的手握成拳头,双脚伸直,全身抖得连地都在抖。头歪向上,眼球直直凝视着,嘴里继续发出“咩咩”的叫声。

        押他的七八个人都跳向路边惊讶看着。不多一会叫声停了,牙关咬紧,嘴角吐出些血泡子。人们互相说:“装的!龟儿装的!”“哪得这么巧的事情!”也有的不开腔。其中有个是赤脚医生,观察后神色紧张低声向大家道:“羊儿疯,不是装的!”

        经过一番紧张商议,(这主要用目光、脸色来进行)赤脚医生意见占了上风,也就是解开他,大家赶快走,他死不了的!可仍有两个很不甘心的,坐在几十步远的石头上看着。交头商量之后,又往远处走了十几步坐下来。

        狗娃子爬起来坐着。瞟一眼那二人。他家里大哥有羊儿疯这种病,有时发作,所以他能够模仿得惟妙惟肖,而且他用这种方式逃脱也不是第一次了。他站起来故意歪歪倒倒走,过了拐角才飞跑而去。

        小和尚往另一方向跑。听见背后一群人在叫“抓深蟊贼”,又在叫“还有个小白脸!”“那是个光头,抓光头!”跑得脚板翻天。

        不觉跑拢一处地方,迎面有棵红艳艳的石榴树,树分两岔,花也分为两岔。恍惚见过?他停下看了几眼。他对花儿草儿没什么兴趣,这时一下想起了,他和珍珍在这石榴树前耍过的呀!

        花开对年,去年这时候,珍珍站在这里说浪子叫过秋霞石榴花,也要他叫她石榴花,他笑着叫了。珍珍问他这对树杈像什么?他说像把弹弓,珍珍嘟着嘴。他又说像个人字,珍珍还是嘟着嘴,她后来说像两夫妻。啊呀,是一模一样两棵树,还是珍珍妈妈就住在这里呀?去年我和珍珍从燕子岩来的,燕子岩离珍珍妈妈家不远……

        正想着,被扑向脚前的花狗吓一跳。花狗朝他不停摇尾巴献殷勤,这正是我抱来送给妈妈家的小花狗呀,长大了!小和尚把花狗抱起又放下,花狗贴着小和尚双腿转圈子。小和尚咯咯笑出了眼泪。

        浪子关在破屋子里,经辨认的确不是那天偷牛钱的,那两个货真价实的结果都没有抓住。气愤的人群仍将浪子押出去游街。一路都是喊杀之声,不断有人跑上来,拿扫帚、吹火筒打他。

        这次有个娃儿正要打,被他一脚踢飞。这惹恼了众人,厉害的棍棒拳头纷纷袭来。浪子半是痛极半是故意耍赖,他借着“嘣”一声响,这是敲在头上的一记吹火筒!顺势就倒在街上。拉他起来,他窜两步又倒了。

        这一来,押解者中最核心的部分人,也就是晓得浪子并非真正偷儿的人发热的头脑开始变冷静了,感到处置他成了难题:抬着他走,还是丢在这里不管?还是送到公社去?公社已有干部在旁边,连忙道:“知青是安办在管,这关公社啥子事?不要往公社送!”众人都知这是何意,怕担干系罢了。

        押解者开始散了,仍围着许多看热闹的,对他指指戳戳。大家看浪子被血和泥巴糊得脏兮兮的脸、蜷缩蠕动着的身体,想着知青造的孽、作的恶,心情都无比舒畅,同情怜悯的天性被压缩为零。

        这时跑来两个年轻人,认识的纷纷叫道:“嘿,来了来了!”“东方,就是这狗日的抢你们爹的卖牛钱!”“家树,家木,揍他!”“叫他狗日的还钱!”东方家树弯腰察看死人似的浪子,把脸翻过来,手指在鼻孔试探。人们又叫道:“他龟儿装死!”“揍得好!”“给你们爹报了仇了!”“家树,莫管他!”家树对周围声音充耳不闻,打手势叫弟弟把浪子背起来。

        有人问:“你们想把他背到哪里去?”“背回家去!”“你疯了哇?这是块炭元哪!”(炭元义同“烫手山芋”)“不管。”家树固执道。又有人道:“对,背回去!”“背回去拿索索拴起,叫他拿钱取人!”

        浪子眼睛闭着,耳朵竖起的,心想若被“背回去”,难保不挨黑整,开不得玩笑。他挣扎起来了,不让家木背,在家木腿弯上踢一脚。家木还他一脚,正踢在他的痛处,嗷嗷叫。“他刚才装死!”“他想耍赖!”众人纷纷叫道。

        “狗的,你像条黄鼠狼!”家树说,“把他的脚捆起来!”浪子捆脚时骂不绝口,并恶言威胁:“龟儿,你敢动老子一根毫毛……”“呸!你这个可怜虫,你骨头都遭打断了,才一根毫毛!”“哎哟哟,你敢捆我,你你,知哥要把你锤扁!”“你小子,你已经遭锤扁了!”“老子烧你的房子!”“那好,老子递盒火柴给你,你去烧!你就规规矩矩的不要扳了,你去了不烧是龟儿!”

        家树将一盒火柴塞在浪子反背着的手心里。浪子竟有理拙词穷的感觉,乖乖不动了,显出满不在乎的神气。

        两弟兄背起浪子要走,好心人相劝道:“你两个疯了哇?”“哎呀,说的是个炭元!”“那些知哥肯定要来报复!”家树对众乡亲道:“不怕!我弟兄两个,再多知青,我们都不怕!”

        浪子听出这两弟兄是两条汉子,任他俩背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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