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疯狂“波良！”

钱皮和翠枝牵着手回麻雀洞。当他们出现在翠枝阿妈面前时，翠莲已经抢先把消息告诉她了，这女人不知是激动还是不相信，神情异样看着他们。

        钱皮这次来兜里鼓胀，抢跛子铁匠的钱未花光，送木料给白娘，白娘又硬给了他一百块钱。要不他囊中羞涩，连给翠枝打项圈的钱都没有，等把钱攒足了来，翠枝已另有许配，岂不昏倒，醒了跳崖去也！

        此时他取出几张钱说：“阿妈，给您拜年！”女人接了钱，嘴里嗫嚅几句钱皮没听清楚的话。这时屋里走出一个男人，翠枝喊：“大舅！”钱皮跟着叫声“大舅！”也送了钱。跟着又来了些邻居和邻居的娃儿，钱皮忙问大舅哪里买糖果，拿钱给大舅。大舅摆手说：“有钱了嘛！”叫舅娘去买。钱皮又拿了钱给舅娘。

        过年舅舅是最忙最累的人了。大舅天才蒙蒙亮，便在房侧用青竹烧一堆烟火，取“青烟袅袅”之意，向祖灵告知家中已做好过年的准备，邀请祖灵来一起过年。然后拿来一个装了半杯水的碗，从火塘里取一块烧红的石头放进碗里，用蒸腾起来的气到房屋每个角落进行一次澄清，最后也给杀猪刀和拴猪绳进行了澄清去秽。

        此时大舅把旁边屋檐下的磨刀石抱到后檐沟，在那里磨刀，（这为了不刺翠枝的耳朵）“磨刀霍霍向猪羊”，这是准备过年的头等大事呢！翠莲也正在屋角用木椎窝擂花椒。

        翠枝说：“妈，大舅，我来做荞麦饼！”可她的一只手被钱皮握着呢，抽不出来。她红着脸看了看钱皮。钱皮马颈子山伐木时学了几句半生不熟的彝语，正操着彝语跟邻居们说话，没有反应过来。见邻居都在笑，也跟着笑，以为哪句话说错了。

        翠莲丢了木杵跑过来说：“钱皮，姐姐要做事，你把她放开呀！”钱皮这才把手放开，翠枝便去和好了面。

        钱皮房屋周围逛一圈，屋侧好大一座石磨，磨石和磨盘坑坑洼洼，旁边立柱老旧得开裂，因为过年都清扫得很干净。噢，过年最安静的就是这被转晕了的石磨了，因为风俗过年的七天不可用磨子，它可以在此好好休息了呢。

        离石磨不远拴着条黄牛，正悠闲嚼着草，哈，这憨厚的黄牛也在轻轻松松过年呢，它吃了睡睡了吃，不像平时那样天一亮就拉着犁去耕地。

        钱皮走过来看见麻猫儿被拴在门槛上——踩塌的门槛下方有个破洞（兴许是老鼠所掏），麻绳因此可以拴住门槛——麻猫儿烦躁又痛苦望着钱皮咪咪叫，便问翠莲咋回事？翠莲抿笑说：“嘻嘻，过年几天村子里看不见猫儿跑。它嘴馋呀，家家都在煮肉，还要给亲家送年肉，最怕它把装在背篼儿里的年肉咬缺了。”

        钱皮问：“那耗子岂不解放了呀？耗子满村子跑，偷吃的肉不更多呀？”大舅家的人和邻居听了这个合乎逻辑的问题笑而已，都不回答。

        大舅磨完斧子去砍年树，钱皮跟随着去。到了山坡上，大舅随便就要下斧。钱皮道：“我来。”他挑根弯曲成不了材的松树，两分钟就砍断了。寡言的大舅忍不住伸出大姆指：“啊啵，了不起呀！”大舅把斧子接过去剔枝杈，然后立起来要扛走。钱皮肩头扛不行，没法争着扛，等大舅扛一截后才说：“大舅，让我来扛！”

        他把树扛回家后，大舅将细的一端砍成准备杀猪用的木杖，两人又换着将整棵树劈成柴块，在院子里堆码成一个整齐的方堆。

        翠枝却在家里做荞饼。本来彝家的苦荞饼和加糖的甜荞饼也就是些圆形的粑粑，但在翠枝手里却随心所欲做成许多好看的形状，她还在上面点了红色，这是她心里流出来的喜色呀！因为她的手艺绝，连阿妈和舅娘都不好意思做了，去做别的事情，有几个邻家的姑娘媳妇跑来站在旁边学。

        当钱皮扛树回来时她荞饼已经做完了，她先递块热毛巾给钱皮擦汗，钱皮接过毛巾看一眼，并不像这里农村毛巾那样是乌黑的（彝家更不用说了），而是搓洗得白白净净的，就笑着对翠枝挤挤眼睛。翠枝不明其意，后退差点被板凳脚绊倒。

        等他揩了脸和手，阿妈端来一碗泡泡酒，偏递在女儿手中，由女儿递给他。钱皮接过一饮而尽了，翠枝又去木桶里接一大碗。钱皮这次就不接碗，双手连她的手一起捧着慢慢喝，旁边阿妈、舅娘、翠莲、邻居都站着看，弄得翠枝脸上飞起两朵火烧云。

        泡泡酒又叫坛坛酒、杆杆酒，它将玉米或荞麦磨成粗粉，或将这原料炒成半熟再磨，那样酒色就会变得金黄。然后蒸煮，放凉了再拌入酒曲，这要“弹指撒均匀，有如细雨洒”，以发酵。这以后才装入由杉柏特制的木桶内，木桶底垫一层过滤用的麦秆，下端开一小孔用以引酒，顶端覆以蕨草，再敷上黄泥密封。

        放一段时日后，当饮用时又不是饮此纯酒，那太醉人了，而要先取凉水注入酒桶内，浸泡一小时左右，才用竹管从桶底小孔导出饮用，它所以叫“泡水酒”，叫随口了就成“泡泡酒”。

        这酒与汉族的每种酒都不一样，饮时“嘴唇寒丝丝，舌尖甜蜜蜜”，文豪苏轼写诗感慨道：“烂煮葵羹斟桂醑，风流可惜在蛮村”，风流二字指的就是泡泡酒，当然也不光指酒，还指酿酒、斟酒、同饮的“蛮村”的人。

        等钱皮喝完酒，大舅过来说：“哦，你陪翠枝出去走走吧。往年这时候，都是她阿妈陪她出去散心，从今年起就该你了。”钱皮不解问：“不是说过年还有很多事要做么，我陪她走哪里去呀？”翠莲说：“钱皮哥，你就跟着她走，你快走呀！”翠枝已出去了，神色凄惶。

        钱皮好生奇怪，上前执着翠枝的手：“翠枝，到哪里去？”翠枝回头看他，眼里早已五光十色，睫毛粘在一起。她不说话，干脆小跑起来了，

        他俩跑入林中，转过一道山梁，钱皮稍一延缓，已听见从村里传来断续、尖锐的杀猪的叫声，接二连三，此起彼伏。这里山坡下有长长一弯水田，却无人家，只有漫坡的青藤和啁啾的鸟声。翠枝在田坎边坐下了，钱皮坐下挨着她。翠枝情绪逐渐平静，惊惶不定的目光投向水田里。

        钱皮这才看见田里有鱼，鱼有红的、黄的、白的和黑的各种颜色。它们有的独自绕着稻根活泼转圈儿，有的在稻束之间鱼贯而行像一条灵活的飘带，有的怡然不动像个智者，有的在智者身边俯冲着钻泥搅起小股浊浪，有的自得其乐向天吐出串串珍珠，有的两三条聚在一起争相亲吻秧苗的叶尖……

        “呃”，沉默许久的翠枝说话了，“你说做鱼和做人，哪样好？”钱皮心想今天是个幸福快活的日子，她怎么问这个？逗她说：“哎，你想做哪条鱼呀？”翠枝莞尔笑了，说她想做那条白身子红尾巴的鱼。“哪条？”钱皮故意问，逗她去指。她侧身去指那条鱼时失去平衡，被钱皮趁机抱在怀里。

        钱皮一下变得像头很久没有沾过荤腥的饿虎，还以为她会挣扎，不料她缩着一动不动，发抖而已。这反而令钱皮觉得难以“下手”了，想到她怀里的野兔、小狼，甚至她手上的雀鸟，都是这样安静的呀！没有戒心的呀！

        钱皮曾经见过她的身体，带着白羊湖边的雾气，以后他没有哪天不重温这画面。他此时心跳剧烈，思想在搏斗：“快把她剥光了吧！”“不，就让她安静躺着吧！”“呃，就让她在我怀里，像小狼、小兔在她怀里一样吧！”他暂时没动。翠枝动了一下，更深钻进他怀里。

        阿妈在背后故意把树枝弄得哗哗响，使这里一个人又分成了两个。钱皮没话找话跟阿妈说话，末了说翠枝坐在这里想做稻田里的鱼，进了山又想做小狼，进了林又想做小鸟，翠枝偎在他身上咯咯笑。阿妈也彝汉夹杂跟钱皮说话。

        钱皮说回去了吧，阿妈说不，还坐会儿。阿妈说：“呃，翠枝心最善，七月半请七仙女下凡，有她去，就最快了，最灵验。从她11岁起，年年的七月半，到处都来找她！”钱皮问翠枝：“没听你说过呀？”阿妈说：“她每次都不想去，做过就像忘记了，再不提起。”钱皮饶有兴趣问：“是怎么请法呢？”

        咦，原来七仙女并非汉族专有的神灵，是西南各民族共有的神灵。请七仙女需选七个年幼少女，沐浴穿戴，棉花塞耳，纱巾蒙面，分长幼东西而坐，面前留出块空地。其他人或站或坐，围着这七个少女念请咒：“栽秧栽，毛草墩，娘娘请你七娘娘来掌灯，掌你哪样灯，掌你蓑箩灯……”

        伴着念请咒声，在空地上由远而近烧香化纸，一直烧到七个被请的少女面前。而这七个少女千万要摒弃杂念、心意合一哟，这样半小时或一小时后七仙女就下凡了，七个少女就会先后不由自主全身发抖，嘤嘤哭泣，最后主动手拉手起身，开口唱起《苦竹娘》、《十二月英台》这些歌，边唱还边舞，请神遂进入高潮。

        然而这七个少女是无意识的呀，她们并不知道自己之乐，乐的玩的都是旁人。而在鸡叫头遍前，旁人不管玩尽兴了与否都要退神，否则这七个少女就会慢慢化为七道青烟升天而去。退神由毕摩巫师舀来一碗井水，化符念咒让七个少女喝下，于是附身的仙女上天，七个少女神智就清醒了。阿妈对此说得活灵活现，钱皮听得半信半疑，灵验的少女翠枝一直没吱声。

        他们回来，妈妈家的年猪早杀了，毛也烧了，正在煮“坨坨肉”，这是过年的主食。坨坨是方言，坨坨肉即块块肉，将猪肉切成扁方形的大块，大的超过六七两，小的也有二三两重。习俗款待客人以大为敬，自家人食用则要小一些。

        制作就是将坨坨肉放入锅中冷水里，锅架在火塘上煮得滚开，水面泡沫甫一消失，赶快捞起。肉此时还有弹性，刚熟，或曰半熟，看你对熟字的理解了。捞起后盛在小簸箕中，拌以盐，就行了。现代人当然也可以再加些辣椒和香料等，连大舅为了款待未来的外甥女婿都是这么做的，但这样再叫它砣砣肉就不贴切了。

        另外，锅中还可放入土豆、元根等，切块也是以大为敬。钱皮久闻坨坨肉之名，本来是安心要来这里大嚼两顿的，但因翠枝不吃坨坨肉，娶翠枝和大嚼坨坨肉只能取其一，他肯定就要管住自己动弹不已的食指了。

        幸好少吃坨坨肉并不影响过年的热闹和兴致。这天从下午直到黄昏，钱皮、翠枝、翠莲和她们的几个表兄妹结成一群，满村转着，高声喊：“波良！波良！”“嗨，波良！”

        钱皮也不管波良何意，翠枝和她的表兄妹们也解释不来波良何意，总之过年不管男女老少都可以自由组合成一支队伍去高喊“波良！”只要喊着“波良”就可以走村闯户尽情吃喝玩耍，包括领略各家各户竹筒米酒的醇香，品尝黄饭白菜红汤三色佳肴，甚至还可以肩上扛着大口袋去收获大南瓜、花生、红苕、桔子、核桃、炒面和腊猪肉、羊腿肉。当然啰人家娃儿也可以到你家来疯狂“波良！”

        因为波良这晚满村大人娃儿都醉了，深夜里都在各家火塘边、篝火边睡得东倒西歪，梦里都还在唠叨回家的祖灵，可给我来年一个好兆头哟！

        只有翠枝只陪钱皮饮了一小口酒没有醉。钱皮留一手，假装醉了，于是他在后半夜偷偷和翠枝在一起，就象翠枝和狼、小鹿在一起一样。因为狼、小鹿是光身子的，翠枝也光着身子。因为翠枝不侵犯狼和小鹿，钱皮也不能侵犯翠枝。开始他好受煎熬呀！过后才想出别的法儿来满足，和她度过了这段幸福甜蜜时光。

        天快亮钱皮睡着了，头枕在翠枝腿上，翠枝犹在往火堆里添柴。钱皮梦见身边有条黑色的河，是清亮的水因为无光而成的黑色，花朵在河上飘。“你喜欢吗？”“喜欢啥呀？”“喜欢这里的风吗？”“喜欢这里的路吗？”是她在问。“喜欢。”她牵着他的手在河边走，河中有鱼儿在吐泡，成串的水珠从树枝上跌下来。河边有间半塌的泥屋，是他们的爱巢。

        有个声音说她给不了你的一生，只能给你一时……哼！钱皮梦醒后的念头是赶快建造他和翠枝的小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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