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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雪


首都星的冬天来得早。这里的气候一贯如此,春秋短暂,夏冬漫长。

        “落雪了。”

        纳弭希丝呼出一口白雾,扣住塞缪尔的手指,另一只手替他正了正脖子上的围巾,塞缪尔任由她动作,样子如瓷偶般乖巧得冷漠,只是银灰色的眸子瞥向门外,应一声:“落雪了。”

        按照帝国传统,冬天落第一场雪的时候,人们总要回家,象征着与血脉相连的亲人一起渡过严寒。

        “我回柯伊奈勒。”塞缪尔挑起纳弭希丝的一缕碎发捻了捻,别到她的耳后,“再会。”

        一架铅灰色的飞梭不知何时停在他们身边,身穿制服的宫中女官向他们行礼,纳弭希丝替塞缪尔拉开舱门,在塞缪尔登上飞梭的刹那耳语道,“再会。”

        塞缪尔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这样就是告别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纳弭希丝回到十字剑府,冒雪穿过花园,以彼铎刻夫人的白蔷薇不知是什么品种,终年不败,细雪覆在苍白易损的花瓣上,热烈且阴悒。气派的大门宿在雪中,庄重,静穆,却平白多了一丝冷清的消沉。恩多尼斯披了件厚重的大衣待在门口,见她走近,便扬起声音往厅内喊一声:“——来了!”

        纳弭希丝摇摇头,“风口站着,也不怕晚上就发烧。”一面推着恩多尼斯往室内去,一面不忘了随手带上门,隔绝了冷空气,室内在恒温系统的工作下很快温暖如春,恩多尼斯脱下大衣,又替纳弭希丝除了外套,口中嘟哝着,“哪里就连一点冷风都吹不得了……”

        纳弭希丝在门厅换了拖鞋,随口应着,“那么去年冬天堆雪人堆出一身病的是哪个?”

        “不一样的。”恩多尼斯狡辩,“去年是在雪地里滚了几滚,今年不过是吹些风罢了。”

        “那么前年……”

        说话间,两人已经出了门厅,穿过走廊,来到以彼铎刻夫人的起居室里了。

        以彼铎刻夫人的复古路线走得彻底,起居室和客厅的装潢都是相当浮华繁琐的洛可可风格,颇具以彼铎刻夫人风流的游戏般的女性情调——纤细的,柔美的,夸张的,富丽堂皇的,带点戏剧性的,从来不乏名流们的恭维的——像永远都不过时的沙龙女主人,而以彼铎刻夫人则是文艺界永远的座上宾和装饰音。作为本世纪最成功的社会活动家之一,她的客厅总是那么热闹,愉快,人来人往:贵族,政客,女演员,学生,艺术家,出版商……一切都被这个似乎拥有永葆容颜的秘密的贵妇人用细细的金丝编织勾连,在她搭建的小小舞台上出演名利与得失的故事:人来人往,而她把玩着他们无限的风光,她纵饮着言谈的机锋,香槟注入酒杯的响动,还有慢慢沾染餐巾的野心和欲''望,并且她独自享用着昔日荣光的终末,品味着风流韵事的絮果。

        而今盈满了精致而富于想象的论辩气息的客厅变得异常空荡而懒散,面积较小的起居室则多了几分温馨的家常氛围,以彼铎刻夫人本人则穿了一件轻薄而精细的丝绸便袍,慵懒地陷在扶手沙发里,眯着多情的猫眼阅览她的一位女友创办的刊物,见到纳弭希丝和恩多尼斯进来,她立马把杂志丢到一边。她的瞳色与恩多尼斯一样,很蓝,蓝中透着点靛紫色,同样饱受赞誉的茶金色长卷发随意地披散着,可惜无论是纳弭希丝还是恩多尼斯都没有继承到她的发色。

        “夫人——”恩多尼斯笑嘻嘻地拖长了腔调,“您今天真是美极了!”

        “油腔滑调。”以彼铎刻夫人见到成年的子女也显得很高兴,她站起来挨个地拥抱,亲吻他们的脸颊,“又哄我呢?”

        恩多尼斯不假思索,用受过良好戏剧表演训练的嗓音吐出一连串的甜言蜜语,夸张至极,“正是由于您在俗世中,泊尔塞福涅才不得不躲进冥界,因为凡是活着的魂灵都已臣服于您的美貌,只有在死者集聚的地方,她才能听几句口不对心的奉承。”

        以彼铎刻夫人笑吟吟道:“我看你才是在奉承我呢。”

        纳弭希丝坐在沙发上,已经享用起了茶几上的红茶和点心,闻言随口接道:“足见您的美貌胜过冥后许多,否则她心爱的植物神怎么会向您大献殷勤?”

        恩多尼斯的名字正是来源于植物神,神话中因美貌被珀耳塞福涅掳走的美少年。纳弭希丝的话正好和现实对上,惹得母亲和弟弟又是一阵发笑。

        说话间,十字剑大公走进房间,恩多尼斯立马笑起来,“我们的阿瑞斯来了!”

        以彼铎刻夫人故意埋汰,“哪里是阿瑞斯?我看倒是一个冷冰冰的哈迪斯呢——怎么,谁又惹你了?”

        十字剑大公伸手搓了搓被寒风冻住的脸,好把被公务格式化的表情让渡给贴合家庭氛围的温和,但是结果并不理想——这可是相当少见的。

        “是啊爸爸,一大早就出门,今天这样的日子……”恩多尼斯窥着父亲的脸色,“感觉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纳弭希丝看向父亲,正好撞上了十字剑大公冷肃的目光,两人彼此交换了一个切峻的眼神,她顿时明白了。

        “r3已经蔓延到王都了吗?”纳弭希丝从消磨意志的扶手椅中挣脱出来。“r”当然指的是rhea病毒,“3”表示第三代。

        以彼铎刻夫人立马白了脸色。一脸迷茫的恩多尼斯张口欲问,被母亲按住了肩膀。

        十字剑大公摇了摇头,“还没,但是必须采取更严格的措施了。”

        什么叫“更严格的措施”?恩多尼斯下意识地看向姐姐,但纳弭希丝没有看他。

        “我明白了。”纳弭希丝淡淡地说,“家里的事情不用担心。”

        两个成年alpha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门外走去,到大门口时,十字剑大公从腰上卸下配枪,抛给纳弭希丝。

        “就这?”纳弭希丝接在手里掂了掂,挑了一下眉,“不说最新款的离子炮了,起码要给我把狙吧?”

        “少贫了,”十字剑大公在今天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笑,向纳弭希丝抛来一个“懂得都懂”的揶揄眼神,“王都可是禁止私人持有杀伤性武器的。”

        十字剑大公打开门,漫天风雪挟着凛寒的肃杀之气呼啸而来,洪水般倒灌进温暖的室内,雪片吹到大理石地砖上,很快化成一摊湿滑的冰水。朔风卷起了将军的大氅。他自若地向埋到小腿的雪里走去,暴风雪几乎要吞没他。

        “爸爸!”

        声音与朔风短兵相接。雪花纷纷扬扬,大片大片地在铅灰的阴沉天空中打着旋,十字剑大公隔着鹅毛般的大雪回过头,看到女儿抬手向他行了个军礼。

        他还看到脸色苍白的妻子,站在女儿身后静静地看着他,身边是他刚刚成年的小儿子,被宠爱得太过了,真是令人担心。

        直到那道身影渐渐看不见了,纳弭希丝才关上门,隔绝了风雪,母子三人默默无语,没有了呼啸的北风,家中更显寂静。

        “我说,”恩多尼斯动了动嘴唇,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颊边的酒窝生硬地陷下去,“嗯……这是怎么了?”

        恩多尼斯敏感地觉察到,纳弭希丝与以彼铎刻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种新型病毒,”纳弭希丝轻描淡写,“传染性很强,这几天不要出门,学校那边我会帮你请假。”

        恩多尼斯瞪大眼睛:“不出门——好姐姐,这是玩笑吧,我还要出席首映礼呢!”

        纳弭希丝尚未想到什么说辞来搪塞这个贪玩的弟弟,以彼铎刻夫人却先正色敛容,严厉道:“恩多尼斯。”

        恩多尼斯原本也是聪明的人,母亲的态度足够他知晓事态的严重,恩多尼斯小心去窥母亲的脸色,她却轻轻一叹,“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恩多尼斯向纳弭希丝看了一眼,对方幅度很小地点点头。去吧。她说。

        母亲和弟弟上了楼,纳弭希丝一个人留在原地,手腕上有发热的幻觉,她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手环: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纳弭希丝出了一会子神,尽量摒弃那些心烦意乱的感受,然后打电话给恩多尼斯请了假,事假,难道还有人敢打探以彼铎刻府上发生了什么事?

        她挂了电话,先前那种隐隐不安的感觉又缠上来,恍惚间她似乎听到了一些不属于此间的响动,一时连她自己的家都有些陌生,好像多了许多不可名状的异样之处,她努力地去听清那种隐约轻微却又极具存在感的声响,却只听到自己手腕上的腕带“嘀”地嗡鸣一声,带着别样的,现实的紧迫感,一下让她清醒地回到了现世。

        纳弭希丝垂眸看了一眼,腕带上亮起两个非比寻常的参数——20。55。

        第一个数值20,代表她的精神力溢出指数,如果超过25,便会遭到起诉,超过40,便可以直接收押进军事监狱了。

        第二个数值55,代表她的精神稳定程度,一般说来,60以上都是安全的,50~60代表状态并不稳定,40~50表示轻度的理智受损,有点类似于脑震荡,40以下会出现不时地谵妄,臆想,惊厥,迷狂,频率随san值下跌而增加,并且将受到强制性的医疗干预——没用的。等数值完全降到0时就完全失智,成为疯人了。

        纳弭希丝看着这两个不容乐观的数字,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去。简单的动作重复三次。

        可是数值并未向好的方向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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