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旅伴（2）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了灰色的玻璃。远处白色的圆顶建筑开始反光，刺眼的光亮唤醒了浮林塔的眼皮。

        昨晚，是个无梦的夜晚。

        被子被汗水浸透，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浮林塔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就好像视线一离开，就会想起昨晚的痛苦。

        汪，汪。很不巧，窗外响起了不知哪家的看门狗的叫声。她麻木地闭上双眼，迷迷糊糊感觉置身于斗兽场，被铁链拴着，任四周幸灾乐祸的观众们押注。

        时针走到了七，浮林塔强忍着肌肉的颤抖将身体撑起。肌肉连续绷紧了好几个小时，其后劲不亚于一次军事训练。

        她走到洗手台，意外地发现伤口没有想象中的痛，并不影响正常活动。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下手轻点”。

        今天朴少校不在，可以在市内自由活动了。赶快换好衣服去散散心吧。

        浮林塔脱了睡衣，在镜子前停下。她很久没看过自己的身体了，更别提这样伤痕累累的身体。大片与小片的淤青，红色与紫色的伤痕，锁骨以下到大腿根以上，没有一处皮肤是完好的。脖子周围仍留有红色勒痕，但淡到可忽略不计。

        是不是该感谢她呢。感谢她给了个面子，只在衣服能遮住的地方作妖呢，她自嘲般地想。

        ——亲爱的小狗，别担心，你不是疤痕体质。

        ——我在医学院进修过，不会留下致命伤的，几天就好了。

        ——一会儿我帮你冷敷一下，之后几天定时涂药。

        浮林塔恨得牙痒痒，猛地将短裤提起，系好腰带。学医是用来干这个的吗？如果是这样，那医生的存在可真是世界的一大不幸。

        穿好短袖后，她发现自己肱二头肌有一处鞭痕，呈死气沉沉的青紫。她尝试将短袖向下拽，但无济于事。

        没办法，就这样了。

        反正在旧欧谁也不认识自己。

        浮林塔昂首挺胸地走出了房间。

        低矮古朴的楼群穿插在高楼大厦中间，圆顶建筑顶上尖尖的角像第二个避雷针。白色的砖瓦，色彩斑斓的壁画，道路两旁稀疏的海枣树像一柄柄大伞。

        今天是星期一，早高峰的街道上万分忙碌。

        热浪尚未袭来，空气中却传来了烤沙子的味道。穿着清凉的人们都已经开始冒汗，更别提少数裹着头巾的古兰遗裔们了。

        路边的早餐铺和便利店开始营业，食物的香气混入了嘈杂的人群。浮林塔觉得肚子饿了，走到了最近的一个小吃摊旁。

        “您好，请问这是什么？”浮林塔看向锅旁热气腾腾的东西。

        忙碌的摊主撇了她一眼，发现是外国人后，耐心地说：“鹰嘴豆泥和烤饼。”

        鹰嘴豆这个名词十分陌生，但不妨碍对美食的热情。

        “来一份。”

        “加不加乳酪？”

        “加。”

        “8列欧。”

        浮林塔看了看周围，学旧欧人的样子，将纸币投入小吃摊角落的玻璃碗里。

        摊主娴熟地将烤饼切开，抹上一层厚厚的白色乳酪，扔到灶台上烤了烤。待饼边酥脆焦黄，他从铁桶中挖出两勺棕色的糊状物体，卷到了饼中。卷好后，他将饼夹入纸袋，递给浮林塔。

        奇特的香气扑面而来。她突然就想到了法蒂玛身上的香料味，几乎一模一样。看来中东到处都是这种香料，走之前可以当特产带点回去。

        浮林塔站在街边，咬了一口烤饼，十分酥脆。鹰嘴豆泥绵软细腻，和乳酪简直绝配。果然俗话说得好，美食治愈人生，她忘掉了伤疤。

        不知不觉中，太阳冒出了塔尖，街道变成了蒸笼。她吃完烤饼，将纸袋扔进垃圾桶，拍了拍手上的碎渣。

        “好吃吗？”

        “好吃。”浮林塔不假思索。

        等等，这是谁的声音？

        一转头，她就看到了熟悉的脸。

        又是尤洛菲。

        此刻的她头戴遮阳草帽，脚穿复古款的罗马凉鞋。金色的长发随性地扎了个低马尾，活像正在度假的贵妇人。在苹果绿的吊带裙的衬托下，那双眼睛的翠色更加清澈。

        阳光下，雪白的肌肤闪闪发光，大臂线条柔和却耀眼；草帽的阴影下，红艳的唇勾勒出诱人的形状，尖尖的下巴微微上翘。

        “你跟踪我？”浮林塔恶狠狠地质问。

        尤洛菲毫不羞涩，咧嘴一笑。

        “没错。”

        “昨天也是？”

        “昨天是偶然，今天是必然。”尤洛菲轻轻歪着头。

        浮林塔翻了个白眼，懒得离她，立刻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尤洛菲扬起头笑了，然后快步跟了上去。

        “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找点乐子。”

        “这话就很让人误会。”浮林塔满脸黑线。

        “我只想让你陪陪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更不会虐待你。”

        浮林塔猛地停住了脚步，运动鞋的摩擦掀起了一阵扬尘。她先是深呼吸了几口气，然后冷冷地问：“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浮林塔睁大眼睛转头，只见尤洛菲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胳膊。那条鞭痕！浮林塔脸一烫，夹紧胳膊将伤藏了起来。

        尤洛菲并没有说话，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无声的嘲讽最为致命。

        你以为遮起来，伤就不存在了吗，恶魔又开始低语。一股羞耻感带来的不快郁结于心，浮林塔憋红了脸，泪腺开始发酸。虽然没有掉泪，但她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

        看到她的表情，尤洛菲半垂下眼，嘲讽的神情不复存在。她将吊带裙外层罩着的薄纱取下，裙子长度瞬间短到膝盖以上，那双小腿完完全全暴露了出来。

        浮林塔大惊，脸颊更烫了。

        “你、你干什么……”

        然而话没说完，她噎住了。因为她清楚地看到，尤洛菲纤瘦修长的右腿上，有一块红紫色的淤青。

        尤洛菲将薄纱随意地丢尽垃圾桶，用手在脸颊边扇了扇风。

        “太热了。嗯？你说这里啊，早上不小心磕床角了。”

        “哦。”

        “没事，总有人偶尔不长眼睛。”

        太阳继续向上爬，爬到了天空中央。尤洛菲却拿下了草帽，丝毫不怕晒的样子，直接将脸暴露在强烈的日光之下，额头的汗水亮晶晶的。

        来来往往的上班族们开始注视她，尤其是那双过份美丽的长腿。就连开车经过的司机都会特地摇下窗，看美女饱饱眼福。小腿上的淤青在一片洁白之上十分显眼，但她好像并不在意。

        浮林塔愣住了。而就是在那一刻，她的眼眶不再发酸，心里的难过与羞耻也减了大半。

        在阳光下沐浴了一会儿，尤洛菲重新将草帽戴上，一把拉住浮林塔的手。

        她的皮肤凉凉的，带走了些许炎热。浮林塔不理解。

        “我们逛逛去。”

        “我才不……”

        “走啦。”

        虽然浮林塔很不想承认，但和尤洛菲在一起的时光确实很快乐。

        穿梭于各个小店之间，尤洛菲走了一上午却从未露出过疲态，好像永远都能精神满满。

        她尤其喜欢用略带嘲讽的语气打趣周围的事物，而且直戳要害。这种无所顾忌的大胆让浮林塔很不适应，却并不讨厌。

        遇到一个戴头巾的古兰遗裔时，尤洛菲凑到浮林塔耳旁，悄悄压低声音问：“你说那是谁？”

        “古兰遗裔。”浮林塔不明白这问题的意义。

        尤洛菲很遗憾地摇摇头：“并不是。”

        浮林塔很是意外。难道这其实是另一支宗教的后裔？

        “那他是什么人？”

        “是假古兰人。”

        浮林塔大惊：“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一个古兰人是假古兰人，两个古兰人才是真古兰人。”

        “为什么？”

        尤洛菲狡黠一笑。

        “在一个只有猪肉的地方，一个古兰人可饿不死，两个古兰人很快就饿死了。”

        浮林塔愣了一下，看了看不远处的头巾，在回味过这句话的含义后，不禁哈哈大笑。她已经很久没这样开心地笑过了。这女人嘴虽毒，说得倒也在理。

        在路过一家香料店时，浮林塔嗅到了熟悉的气息，立刻停下了脚步。这和早上的鹰嘴豆泥，以及法蒂玛身上的香味一模一样。

        “这个香味很熟悉。”

        尤洛菲嗅了嗅空气。

        “这个啊，是波哈莱混合香料，只有红海东岸才有。”

        “哦，这样啊。”

        “由小豆蔻、肉桂、丁香、玫瑰花和藏红花磨成的，部分地区会加香草。”

        浮林塔为这解释的详细程度而震惊：“等等，你是旧欧人吗？”

        尤洛菲的表情僵了一下。但那僵硬也仅仅持续了一瞬，就被一种自嘲式的微笑占据了。

        “很遗憾，我不属于任何国家。”

        “……”

        这个答案显然不合逻辑，因为世界上任何一片土地都被两个国家瓜分完毕。浮林塔皱了皱眉，但也没再继续问。别人不想说她绝不会追问，当然，审罪犯除外。

        政治、历史、军事与文学，无论什么话题，这女人都信手拈来。她应该出身书香世家才对，怎么会沦落为盗贼呢？

        百货大楼的建筑背面，大片的阴影给空气降了温。看着尤洛菲欢快的侧影，她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倒不如说，她一直觉得有个地方不太对劲。

        “你不怕被旧欧的警部抓起来吗？”

        尤洛菲放慢了脚步，一脸疑惑地看向她：“为什么？”

        浮林塔觉得这女人简直胆大到离谱。还是说，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逃犯？

        “因为到处都在通缉你啊。”

        尤洛菲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看到那无比狂妄的样子，浮林塔万分恼火。

        过了好一会儿，尤洛菲才止住了笑，并抹了抹眼角的泪。

        “亲爱的长官，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旧欧可没通缉我。”

        “什么？”浮林塔不明白。

        “我在旧欧从来没犯过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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