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婚宴上

汤米从来不后悔他所做过的一切，包括和格蕾丝。

        教堂本该肃穆，却被欢喜的人们填满，连透过花窗玻璃映射进来的阳光都显得格外活泼。窗外绿茵草地中间分隔的十字路上，爱尔兰骑兵驾黑色马车带着凝夜面纱蒙面，身着紫薄汗色长裙的新娘驶入门前的小花园。

        汤米和亚瑟站在圣母像与牧师座之前，儿童唱诗班天使般的歌喉回荡在教堂之中。金袍覆身的黑人牧师带着牛皮纸小本子走了出来，他的表情庄严而和善，十字架在胸前随着走路的动作轻轻晃动。爱尔兰人纷纷看向这个黑人，面露震惊之色。

        汤米抬起头，他几乎没什么表情，灰蓝色的眼中倒映出繁复的玻璃和烛火。他胸前的白玫瑰还是亚瑟从曼塔庄园带来的，由五名花农在清晨露水还未凝落之前采摘的，他甚至还能闻到那馥郁的花香。

        这让汤米无法避免的想起了一个女人，一个身上总是带着冰凉的香气，似乎生来就诞生于玫瑰花海之中的女人。

        号角声响起，格蕾丝由她的爱尔兰骑兵叔叔牵扶，手捧紫罗兰铃兰花束缓缓走来。她年迈的叔叔目光犀利而严肃，看上去并不像参加婚礼，倒像是身处令他抗拒却不得不出面的会议中。

        他们站在牧师面前，汤米轻轻地揭开了女人的面纱。格蕾丝的蓝色眼睛在那样深沉而浓重的紫纱的衬托下愈发明媚。时光令她失去了初见时的青涩与饱满，也给女人增加了一份成熟的美丽。

        ‘敬爱的各位，我们今天齐聚一堂来见证这场神圣的婚姻结合。’

        艾尔玛的口音比那些伦敦人还要浓重。

        ‘托马斯迈克尔谢尔比和格蕾丝海伦柏嘉斯。’

        海伦是格蕾丝的中间名，很少有人知晓，就像几乎没有人知道海伦公爵的全名一样。

        在场的谢尔比们都不约而同地眨了眨眼，他们同时想到了另一个海伦。

        ‘托马斯迈克尔谢尔比，你是否愿意娶格蕾丝海伦伯嘉斯为你的合法妻子？’

        烛火让艾尔玛的面孔空前的庄重，但他的眼里却依然是汤米熟悉的亲昵和笑意。汤米点了点头，

        ‘我愿意。’

        艾尔玛转而看向格蕾丝，

        ‘而你，格蕾丝海伦伯嘉斯，你愿意庄严起誓去爱，尊敬和顺从你丈夫直至死亡吗？’

        有那么一瞬间汤米莫名的想到，如果是海伦—真正的海伦—和亚瑟站在这里面对牧师的询问，她会说出我愿意吗？

        又或者，面对美丽而圣洁的女公爵，牧师是否会修改他的词语，尽管这只是按照惯例的仪式。

        格蕾丝的声音温和而低沉，被爱与幸福包裹的女人连金色的发丝都在闪闪发光，

        ‘我愿意。’

        艾尔玛微笑着，

        ‘我现在宣布你们正式结为夫妇。’

        新人们在牧师和圣母的见证下对视一笑，相拥接吻。人群爆发出欢呼，大部分来自谢尔比家族，爱尔兰人—尤其是男人们—看上去闷闷不乐。就像是被剃刀党用他们的帽檐胁迫一样。汤米心想。

        抢手捧，拍合照。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汤米不经意的侧目一看，一个高瘦的男人站在人群边缘，在他注意过来后诡异的笑了一下。

        他叼着烟为格蕾丝披上外套，在驾车驶往他的庄园之前一直盯着那个男人。

        黑色圆顶礼帽，皮肤像他的眼睛一般苍老，叼着细长的黑色雪茄。

        那是俄罗斯人。

        汤米几乎为此恼火，俄罗斯人说他们会找到好的时机，结果就挑在他的婚礼当天。

        格蕾丝对此一无所知，女人笑着由他牵扶进庄园，由大批女眷们簇拥着围向另一个方向。汤米走进书房享受短暂的安宁，然后无法逃避地起身走出去。

        穿着制服的爱尔兰骑兵、家眷和谢尔比家族占据了他的房子，埃丝米带着她的小女儿跳舞，周围环绕着几个陌生女人询问她那串漂亮的绿宝石项链和裙子的来历。汤米穿过小客厅，宴会厅内挤满了更多人。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房子居然这么小，几乎让人无从下脚。

        角落里约翰抱怨着这些讨厌的骑兵，就像他们在战场上那样不准时。亚瑟穿梭于人群之中，他的哥哥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宴会上如此如鱼得水过。

        看来海伦把他教的很好，汤米心想。

        这时有人走到了他的身后，熟悉的女声下一秒响起，

        ‘海伦呢，汤米？’

        是波莉。

        汤米转过头，几个月不见的去了法国的女人连发型都变成时髦而温和的卷，她看上去容光焕发，就像所有谢尔比一样。

        ‘半个小时前她的管家告诉我马上出发，我估计这个女人会骑马过来，她昨天还跟我聊起那匹白马…’

        波莉对来往的客人举杯示意，带着完美无缺的笑容道，

        ‘我也听她说过，洛伦兹，她和亚瑟都非常喜欢。’

        汤米喝了一口香槟，这是格蕾丝曾经藏在橱柜里的那个牌子。算不上太好，对于现在的谢尔比家族来说甚至有些太过普通了，但是倒在杯子里后没人能分得出来。

        他抬起眼睫环顾四周，很多熟悉和陌生的面孔撞入视线。汤米把杯子放回侍者的托盘，在离开前留下最后一句话，

        ‘波莉，这里有些人不在名单上。’

        他从人群之间走向厨房，亚瑟正在召集兄弟们，格蕾丝和爱尔兰人在阳光灿烂的会客厅寒暄。就在汤米已经走到厨房门口时一个男仆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叫住他，

        ‘谢尔比先生，’

        屋里的所有人都应了一声，他们随即相视一笑。男仆的脸红了红，赶紧到汤米身边对他说，

        ‘玛丽女士让我告诉您，海伦小姐到了。’

        他的声音不小，至少足够让房间里站着的男人们都听清。大家哄笑起来看向亚瑟，汤米也跟着笑了笑。他打发走男仆，在亚瑟走过来时替他把胸口歪掉的玫瑰花扶正，

        ‘那好吧，’

        他带着笑意说，

        ‘我和亚瑟先去迎接女王大人，你们…算了，等我回来再说。’

        约翰吐掉嘴里的火柴棍，从灶台上跳下来拍了拍裤子上不存在的灰尘，

        ‘我们一起去。’

        亚瑟顺势拦过他兄弟的肩膀，这下子其他人都闹着要跟他们过去亲眼见一见大名鼎鼎的伦敦玫瑰的真容。亚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他不认为海伦会对此不满，只是想赶紧过去，

        ‘那走吧。’

        于是就变成了一大堆胸前别着玫瑰的男人们，年轻的正值壮年的年老的都跟在汤米、亚瑟和约翰的后面，浩浩荡荡地从厨房走到大门，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目光。

        贵族的驾临令任何一个宴会都能提升档次，更何况是大英帝国名副其实身份尊贵甚至超过真正公主的海伦公爵。亚瑟理了理西装，他发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套和袖口。等候多时的女佣人看到汤米后马上迎了上来，

        ‘先生，玛丽试图将那位小姐请到候客厅，但是被拒绝了——那位小姐不希望引起注意。’

        汤米轻轻挑起右边的眉毛，海伦居然也有试图低调的一天。

        ‘well，那我们现在该去哪里找她？’

        女佣鞠了鞠躬，

        ‘那位小姐说要亲自把马牵到马厩，所以她们应该在后院。’

        wtf，海伦还真的是骑马来的，难道她没穿裙子就来参加宴会？汤米现在都要迫不及待地赶紧看看那头该死的马到底漂亮成什么样，连海伦这样的女人都会对它着迷。

        他对女仆说了谢谢并让她先退下，女仆告退后离开，于是男人们又要绕一圈房子去后门。

        查理还没有见过海伦，他不由好奇，

        ‘骑马，汤米，这个女人很喜欢马？’

        汤米瞥了他一眼，

        ‘你应该问亚瑟才对，查理，但我的确可以回答你，她很喜欢马…就像我们一样。’

        查理耸了耸肩，

        ‘well，我们靠马生存。’

        他们的脚步几乎比车子还要快，穿过人声鼎沸的宴客厅转眼通往后院的门就在眼前。汤米顺口回答，

        ‘notanymore’

        看守后门的男仆替他们推开门，阳光与下个雨后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驱散了热烈的火和人气组成的温暖，使人头脑一震。汤米有一瞬间被太阳刺的晃眼，等他再回神身边的兄弟们已经走了上去。

        就在他们面前不到二十米处和马厩相连的道路上，一席纯白斗篷式骑装的女人骑着一匹阿哈尔捷金马缓步在石子小路上，被挽成高马尾样式的黑发在马的行走间微微晃动。她的身后还有几匹骑着高头大马、普通正装的男人和女人，是公爵的贴身护卫。

        她是背对着众人的，在听见声音的时候轻轻勒了勒缰绳，那宛如白金般色泽璀璨、线条流畅丰润的白马立刻驮着她转了身。

        汤米能听到同步的倒吸气的声音，在海伦那张清漠艳丽，色如春晓的脸转过来的时候。她如蝴蝶般轻盈地从马背上跳下来，骑装如此洁白，就好像刚从玻璃橱窗里拿出来一样。汤米率先一步微微鞠躬，

        ‘海伦公爵。’

        海伦走过来和亚瑟拥抱，她面对亚瑟时的笑容比这伯明翰罕见如此热烈的太阳更温暖。然后她一边解斗篷一边微笑着转身直面汤米，轻轻颔首回应，

        ‘汤米，恭喜你。我希望我来的不算太晚，让我能够有时间换一下衣服，毕竟是你的婚宴，希望我不会失礼。’

        四月的伦敦还是很冷，况且几个小时前刚下了雨，地面还泛着微微的湿意。可海伦仍然脱下了厚重的斗篷并把它交给身后的一名护卫，她里面只穿了件一字肩的纤薄亚麻衬衫，毫不畏惧的在这样冷的天气里露出大片肩膀。汤米将视线从女人光洁的皮肤移开，

        ‘当然不会，海伦，我们为你的光顾而感到荣幸。’

        汤米把身旁的男人们介绍给海伦，海伦摘掉骑马时佩戴的皮质手套与他们一一握手打招呼。在轮到迈克尔时她停顿了一下，紧接着迈克尔随即听到了女人的声音回荡在这个温柔的初春日中，

        ‘你就是迈克尔格雷？’

        她身上的香味在空气中蔓延，如此夺目，几乎令人头晕目眩。迈克尔的心跳久违的加速，他没有参加那场旅行而是留在伯明翰掌管公司。实际上，这是迈克尔自己要求的，对他而言工作显然更加重要--但是这一刻他看着那张艺术品般精致的脸突然产生了悔恨。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稳的一如既往，

        ‘是的，小姐。’

        海伦似乎笑了一下，站在她身边的亚瑟将外套披在她身上，海伦没有拒绝，只是笑着说，

        ‘你居然还这么年轻，我以为你会更大一些…听说谢尔比公司在你的帮助下运营得很好？’

        她在夸赞我。迈克尔心脏砰砰直跳，他几乎能听到那震耳欲聋的响声，

        ‘我只是一个助手，小姐。这离不开大家的努力。’

        约翰哈哈大笑，

        ‘迈克尔，你说话的方式比汤米还要奇怪。得了，海伦夸你的时候就大大方方的承认，她不是你想象中的大小姐。海伦，你把我们的迈克尔脸都弄红了。’

        天啊，约翰，不该开口的时候别…迈克尔感觉自己的脸都要烧起来了，但是海伦却没有丝毫被冒犯到的样子，而是真的笑了起来顺势转移话题，

        ‘好了，我们进去吧，不要耽误派对。’

        海伦和亚瑟再一次拥抱，随后就在玛丽的指引下悄然从后门前往她在这里的专属房间更衣。

        她经常来这里，就像汤米经常去曼塔庄园一样，毕竟某种程度上海伦和汤米可以说是不正式的亲戚关系。有的时候是家族聚餐，有的时候她和亚瑟会骑着马顺路来这里坐坐，于是格蕾丝就为她们安排了一个合适的带有卫浴和小书房的套房。

        在那个房间正式被承认为‘海伦的专属’之后曼塔庄园的管家就立刻把那里布置的几乎和真正的卧室一样，她的衣服都已经塞满了那个硕大的黄花梨衣柜，珠宝和首饰不要钱一般摆在任何一个角落。

        海伦的暂时离开让一切在短暂地波动后恢复正常，汤米作为婚礼的主人公去楼上找格蕾丝，亚瑟他们则三三两两的散开去到各自对应的地点确保宴会能够完美地继续进行。

        他走进二楼和格蕾丝的主卧室，女人正在仆人的帮助下佩戴项链，她的钻石发冠衬着满头金发愈发耀眼，在烛火下闪闪发光。格蕾丝带着笑容迎接他，

        “汤米，你去哪了，我刚刚在找你。”

        汤米顺势抱住格蕾丝，在亲吻之后回答，

        “海伦刚到，我们去接她了。”

        格蕾丝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变化，她能察觉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女公爵对她的不满，但幸运的是她没有做出什么事来表达这份厌恶。而汤米也始终坚定而沉默地站在她这边。

        于是格蕾丝重新挂上笑容，

        “公爵到了？我还没有前去迎接，多么失礼。说实话，我还没有真正和她单独接触过。汤米，你和她关系很好，海伦是个什么样的人？”

        汤米放开了格蕾丝向化妆台走去，对着镜子调整了一下他海蓝色的领带，

        “你在担心她不喜欢你？格蕾丝，放心，海伦说过她并不讨厌你，而且她也不会破坏我们的婚宴。”

        格蕾丝为他的直白皱了皱眉，她走过去亲自帮汤米把领带解开又重新系上，垂着眼睛说，

        “我只是问了一句你就会说这么多，汤米，不要怪我多想，只是格蕾丝好像真的不喜欢我。”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格蕾丝和汤米同时看过去，男人看了她一眼后转头道，

        “进来。”

        门被打开，女仆低眉顺眼地手捧白金托盘走了进来，上面静静地躺着红丝绒礼盒。另一名身着礼服的经常跟在海伦身边的，黑发黑眸面容清丽的女人紧随其后，

        “谢尔比先生，夫人，海伦公爵命我送来为你们的准备的新婚礼物。”

        礼物？汤米愣了一下，难道那个码头不是？

        女人轻轻打开盒子，当那条克数和围度巨大的钻石项链上出现在他们眼前时汤米能感受到格蕾丝放下他手臂上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一下。通透的纯净钻石折射出绚丽的光芒，中间镶嵌一颗巨大的粉钻。

        “这是公爵从法国皇室手里拿到的维多利亚时期项链，由海德拉巴德的尼扎姆家族贡献。公爵希望你们能够喜欢。”

        格蕾丝缓步上见，她压抑不住惊喜，即使是皇室都很难见到被保存的如此完美且色泽和透度的钻石，光是中间的那颗至少15克拉的粉钻就足够价值连城。而汤米则抽走了压在钻石下而格外不瞩目的贺卡，上面是熟悉的锋利而优美的字迹，来自海伦亲笔所书的新婚快乐。

        “替我谢谢公爵的慷慨。”

        格蕾丝轻轻摸上那串项链，粉钻折射的光芒映在她的脸上，那样柔和而梦幻、令所有人疯狂的流光溢彩。负责送来钻石的女人对汤米鞠了鞠躬，脸上带着海伦身边的人特有的那种平淡而忠诚的恭敬。她微笑道，

        “当然，祝您新婚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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