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帝江

他们穿过郎朗晨诵和旷远的钟声，走进大雄宝殿，日头斜斜在照进门框，于明暗交界燃起一柱细长的明辉，薄雾与香灰辗转其间，蜉蝣一生不过尘埃漫卷，陌陌红尘不过沧海一粟。

        善男信女虔诚叩拜，仰首凝望，心藏儿女情思、功名利禄、天下兴亡，细细与我佛来述。佛祖坐于佛莲俯瞰众生，如如不动，无论你站在哪个角落，他的目光总能照到你身上。

        花楼自走进大殿，脚步便不觉沉重起来，暗语唤乙巴，开始还能听见几声哼唧，后来便杳无音信，看来刚才那一掐，是掐在了要害上。

        “乙巴就在这附近，不过好像晕死过去了。”花楼低声道。

        筱语一直低头看着手中的宝剑，又朝佛像坐下看了一眼，道：“他既然躲了起来，我们便等着，还是勿要逼迫太甚，一步一步来。”

        出了大雄宝殿，寻到僧人，自称斋戒借了两间客房，决定先在庙里住下，权益行事。

        贤山寺香火很旺，烧香祈愿者连绵不绝，花楼与筱语一连几日在庙里转悠，没见丝毫异动。

        又过三日，毫无收获，是夜，他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时值子时刚过，花楼将要寻那周公去，忽听脑后一声刺耳的喊叫：

        “不好啦，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花楼吓得差点从床上栽下来。

        “小声点，什么打起来了？”

        他对那头好几天没出声的乙巴道。

        “花楼，红毛怪跟人打起来了。”

        花楼凝神静听，没听见一丁点响动，难道混沌已离开贤山寺？

        “你在哪儿？”

        “我在一个屋子里。”

        “什么样的屋子？”

        “大大的屋子。”

        花楼咬了咬牙，告诉自己千万好好说话，不能发脾气，找混沌要紧：

        “屋子里有什么？”

        “嗯”乙巴想了很长时间：“有个很大的泥娃娃。”

        “什么模样的？”

        这一问又问到了乙巴的盲点上，它结结巴巴道：“嗯他长了眼睛、鼻子、还有嘴巴”

        花楼正要发作，那边乙巴急忙加上一句：“是卷头发！”

        花楼立刻越出窗楹，头也不回朝大雄宝殿奔去。

        灯火长明的大殿此时门窗紧闭，安静地有些诡异，他感觉一股浊气在四周盘旋，像是什么人在附近设下迷障，叫人看不见也听不清里面发生的一切。

        有道是水大漫不过鸭子，于阵法而言花楼可是佼佼者，不一会便寻了个破绽，人不知鬼不觉蹿了进去。

        踩上石台最后一阶，刀兵撞击的声音再也藏不住，里面果然有人在打斗，他飞身攀上房顶，找好位置轻轻掀开一片瓦，终于看清楚里面的形势。

        庄严肃静的大殿已乱成一片，台上的供享被掀了一地，香炉不知被哪个浑货劈掉了一半，经幡坠地，帷幔撕裂，几个金身罗汉斜在地上。

        佛祖金身稳稳地坐在大殿中央，风轻云淡对着一地狼藉。

        混沌站在东南一角，背靠着墙，与两个奇形怪状的不速之客对峙。

        以花楼在野渡城的阅历，这两人打眼一看便是魔域之人，倒也不是他聪慧，而是人之心性往往刻在面相之上。

        穷山恶水出刁民，花楼深以为然，只一海相隔，北荒与天极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天极有尊龙山支撑起脊梁，龙首冲着野渡城，龙尾摆向叶遥山，龙身蜿蜒过整个北荒，灵气环绕生生不息，故此钟灵毓秀福泽绵延，生灵安居乐业，长像多饱满圆润，眉目舒展。

        对岸的天极就差了些运气，天极最南端是酆都，人间魂魄轮回之所，千万年来鬼魂怨气淤积、积重难返，致整个天极恶瘴四溢，阴霾不散，仙者到此修为折损，普通生灵更无法存活。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活不下去的天极生灵投靠了被流放的刑天一族，刑天一族开放魔泉供生灵饮用，促使他们进化出魔血与瘴疠严寒相抗。

        然而有得有失，魔泉之水能霸道刚烈，一旦多饮，轻则血脉偾张躁动激进，重则骨骼异化面目全非，会在修成人形的基础上发生返祖的异变。

        底下这两个精怪必然是泉水饮过太多，其中一位块头大如牛，一张驴脸拉得老长，鼻孔外翻哼哧哼哧喷着气，他手持一把大砍刀，对着混沌一顿砍削，混沌从容不迫地盘贼稳，半天也没迈出三步。

        另一位腰细小脸，本是位俊俏的小郎君，可惜长了一双羊眼，眸光泛紫，凶相毕露，一看就是阴毒小人，他站在五步开外，看似闲庭信步，其实则眼观六路，手里的暗器见缝插针，叫人防不胜防。

        被两人围堵，混沌打得不慌不忙。

        此时的他，还是围着一层破布，系着个可怜的“腰带”，却并不再是贫民巷内那个默然的少年，也不是涅槃谷中忧郁暴戾的怪胎，他明显并不想与来人为敌，只守不攻，看家本领一下都没使，叫外人看来，还以为是在切磋武艺。

        大鼻孔砍累了，擦了把汗水歇息一会儿，混沌也得了闲，扬起脸向花楼这边看来，眼神颇为复杂。

        花楼一时解读不来这眼神的含义，似不舍又决然，还掺杂些许恨意，很是莫名，正细思来，揭开的瓦缝突然被一张白脸堵上，吓得他哇呀一声惊叫起来。

        这张脸莫名地眼熟，这杏眼，这翘鼻，这似笑非笑的桃花唇，这柔媚如水的眼波

        花楼倏然记起，她可不就是门楼上那个断头妖女？

        果真没死！

        花楼曾被她一颗头颅吓个半死，又被连累遭了雷劈险些丧命，饶是此女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在他眼中都跟绣花骷髅无甚区别。

        他抬脚踩了上去。

        然而没有得逞，对方先发制人伸手抓住他另一只脚，用力向下一拉，花楼歪向一旁将屋顶砸了个窟窿，连同碎砖乱瓦咣咣当当跌进屋里，声势浩大。

        “咦？”

        花楼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熟悉的声音在头顶盘旋：

        “怎么是你？你怎么还活着？”

        他不禁抬头，打量起这位赫赫有名一代妖姬，这矫情的腔调，这柔媚的姿态，这写满自私欲望的眼睛。

        帝江。

        与上一次相比，这回帝江可有精心拾掇一番，一身艳丽的赤红，金黄的曼珠沙华铺满整个衣领袖口，抹胸低得不能更低，半露的香肩不堪一握。

        她松松挽了个垂云髻，簪了几朵艳俗至极的花，衬得她慵懒迷人容光焕发，又涂着鲜艳的胭脂，丰满嘴唇如嗜血一般，一双眼勾魂摄魄。

        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笔浓墨重彩的桃色花边儿，如今看来，这副模样起码对得起传说。

        帝江脚不沾地，甩着衣袖如一条大尾巴红鱼翩翩游来，柔弱无骨的手慢慢搭上花楼的肩膀，精致的面庞慢慢贴上。

        可惜花楼对这张脸有着严重的心理阴影，开水烫了似地连连后退：

        “美人，自重，自重。”

        美人伸出削葱般的手指划到他脸上，娇嗔道：

        “你们这些臭男人，就是口是心非，眼都看直了，还装模作样。”

        花楼心道有么？这一定是个误会。却听一旁咔嚓一声骨折脆响，大鼻孔嗷呜一声被踹到屋子另一头。

        美人嘴角浮现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哟，瞧瞧，小傻瓜还在吃醋了呢，嘻嘻嘻”

        花楼脑中轰然炸响，吃醋？

        这是做戏给人看呢！

        他立刻马上毅然决然找准自己的位置，混沌是万万得罪的！于是他装傻充楞道：

        “不不不不是的阿姨，我是瞧你你你唇脂沾牙齿上了。”

        美人咧开的嘴立刻合拢起来，眼中淬出毒火：“你叫我什么？”

        花楼张大嘴一副痴呆的模样：“阿阿阿阿姨。”

        “找死！”

        美人玉手勾出一记鹰爪向他抓来，花楼咕噜噜滚出三丈远，一边往混沌身边靠，一边讨饶道：

        “我错了我错了，是是是婶婶，不不不，是阿婆，是阿婆！”

        旁边羊眼郎君“噗呲”笑了出来，帝江恼羞成怒杏眼一瞪，出手更是狠辣，不一会儿便将花楼的衣摆被抓出几道口子。

        花楼如陀螺一般转来转去，看似任人宰割的羊羔，其实滑溜的跟黄鳝一样，帝江废了半天劲，没讨着半点好处。

        一旁的羊眼看出情形不对，暗器咻咻咻射了过来，花楼一个鲤鱼打挺躲了过去，向右一滚，正好落在混沌身旁，他扑上前去抱住混沌大腿道：

        “救我，救我。”

        装熊乃花楼之看家本领也，既然要搞好关系，示个弱什么的有什么难？他若不依，再喊凤凰也不迟。

        混沌表情十分难看，摆开他的手，向前走了两步，即与他拉开了嫌弃的距离，又等同将他护在身后。

        这样一来，便是混沌带了个累赘单挑三人。

        大鼻孔断了条胳膊，如今换了手拿板斧，力道大不如前不足为惧；羊眼男子暗器多如牛虱，节奏把握的十分精准，但也落不到混沌身上；唯独是帝江耐人寻味，一双眼直勾勾盯住场内战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准确的说，帝江并非女鬼，她有实体，但又不是真正的实体，所以能轻飘飘悬在空中，跟花楼第一次在陵墓中见到的一样，这也是她的化相。

        “帝江每化相一次，本源便受损一分”

        花楼记得地穴中前辈如此道。

        那她的本源藏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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