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网


月落星沉,常有微风拂过,除此之外静寂无声,角落里栽着棵青松,一身黑色劲装的男子在庭院来回踱步。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上前几步做势要敲门,忽而想到什么,又垂下手,长叹一口气。

        烛龙阁边苍总舵,阁主院内,这是孟钊第八次来到池悲风门前。

        空中扑落落飞过一只白鸽,轻飘飘一根羽毛掉下来,落在园中镶嵌的小圆石子上。孟钊走上去捡起来,心不在焉地放在手里捻了又捻,转了又转,搓没毛了才扔在地上。

        他憋了满肚子话,还是踟蹰良久,池悲风在烛龙阁向来说一不二,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多言。

        当年烛龙阁横空出世,一鸣惊人,身为阁主的池悲风亦是名声大噪,稳居青年才俊之首,论能力他手下掌控着整个烛龙阁,论武学又排在武林英豪榜第一,不少人暗生拉拢之心。彼时边苍有一位老帮主,明知池悲风苦寻曲菁华,仍想把女儿许配给他,结两姓之好,固两帮权益。池悲风对此等手段颇为不屑,更不想耽误人家姑娘,便一口回绝,将对方派来的媒人送了回去。

        当时阁里有位年长的香主,老人家认为联姻之事甚为妥当,欢喜人家女儿,便自作主张把已经送到大门口的媒人又接了回来,拄着拐杖当面劝说池悲风。

        这件事的结果便是,池悲风礼让有加将媒人原路送回,越俎代庖的香主则二话不说逐出阁,丝毫不留情面,从此再也没有人惦记池悲风的婚事,也没人敢左右池悲风的决定。

        正思量着,大门突然从里打开了,池悲风肩上随意搭了件玄灰外袍,抬脚迈出门槛,大踏步走向窗边。

        “怎么了?”

        “阁主,”孟钊拔脚紧紧跟上,“烛龙阁并入罗刹门的事情,香主们多有不满,各自传信过来商量着一起来找你,在外面的几位也动身往回赶了。”

        烛龙阁的香主都是跟着阁主出生入死过来的,孟钊恐伤了兄弟情谊,因此这话说得含糊,好像什么都说了,却谁也没提。

        池悲风掌心卧着一只信鸽,虽未指名道姓,他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说:“有意见的,让他们来找我便是。”

        孟钊沉默片刻,五官都要纠结到一起,终于开口说:“阁主,属下愚钝,不明白烛龙阁发展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屈居人下。曾经我们也有和其他帮派合作的时候,比如清剿匪徒,或是联合走镖,双方都有好处的事情。可垂青和我说,这回阁主压根就没向沈祭司提什么条件,只在口头上说让沈祭司欠着一个人情,这简直……简直是把烛龙阁拱手相让啊!”

        烛龙阁加起来有上千号人,每个香主手底下都有百十个兄弟,动辄便牵扯到人马、驻地,还有辛辛苦苦攒下的帮派资金。易主之事何其重大,岂是还个人情便能一笔勾销?虽说兰教主和沈祭司都不是坏人,也不能将多年心血随手往外洒啊。

        “从前再苦再难的日子,兄弟们都咬牙顶过来,没向任何一个帮派伸手求援,而今日子好起来,为什么反倒绑上其他势力?”

        “属下多言,望阁主恕罪,属下……属下实在是想不通啊!”

        “孟钊,”池悲风长身玉立,站在台阶上望了他一眼,“这次阁中变动有百利而无一害,沉住气,只需一个月便能看到结果,届时你便明白我为什么肯答应沈祭司。”

        “烛龙阁只剩下七个人的时候,江湖人尽唱衰,后来又如何?”池悲风向来寡言,点到为止,多的便不肯再说。

        孟钊这人死心眼儿,向来沉不住气,勉强听了进去,继而说:“可沈门主初来乍到,从未与帮里的兄弟共过事,便直接坐在顶峰的位置,现在烛龙阁内部异声四起,眼见着越来越热闹,她要如何服众呢?”

        “门主,”池悲风似乎在适应这个称呼,昏暗中看不清神色,停顿片刻才道,“沈门主,自有她的打算。”

        池悲风从信鸽脚上取出小小一个纸卷,展开,见上面高低错落写着一行字——江浸月,已入门。

        短短六个字便好像穷尽毕生所有力气,看得出握笔之人的绞尽脑汁,特别是中间的“浸”字,因为笔画多的缘故,写出来比其他几个字都大上一圈,仿佛是想尽量保持工整,奈何有心无力,最终歪歪扭扭写了张纸条,神韵如同六岁小儿初涉书法,框架好似天生眼盲但心高气傲一生好强。

        池悲风毕竟不是寻常人,饶是如此,依旧悟出信中想表达的意思,应当是江浸月已经同意加入罗刹门,其他事宜等见面再详谈。

        他指间夹着那张字条,仿佛看到眉头蹙起的一张脸。

        沈幼菱是西域人士,虽然中原官话讲得不错,但说和写毕竟不同。本来会的就不多,闭关十年更把学到的忘了一半,因此沈幼菱会说不会写,能看不能读,前世看史书典籍时候都是找个人念给她听。

        于是寄信的人只管乱写,剩下的都交给收信人悟。

        池悲风看上去心情不错,对孟钊道:“沈门主传信过来,说江浸月已加入罗刹门,位列二龙首。”

        初离师门的孟垂青或许不清楚拉进一个大师姐意味着什么,混迹江湖多年的孟钊却明白得很,一时满脸不可置信,激动万分:“长剑门的大师姐江浸月,肯加入罗刹门?!她不是见首不见尾吗,不是根本找不着人吗,之前永章谢府想将她纳入麾下她都不肯,沈门主怎么把她找来的!!!”

        江浸月是比武场上锤炼出的剑术顶峰,代表武林正道的存在,听说她为人温良,在师门之时便深得师弟师妹的喜爱,有她这面大旗立着,日后长剑门下山的弟子,还不源源不绝涌向他们?

        “把消息放出去吧,这只是个开始,”池悲风语气中颇有几分怀念的意味,“她的本事可不止这些。”

        沈幼菱回来的时候正是清晨,匆忙赶至迎仙教,却没见到荆琛的人影,问了兰卿珞才得知荆琛八成找人喝酒去了。

        原来荆琛已经在迎仙教驻地混了个脸熟,和谁都称兄道弟,迎仙教临时的居所就在烛龙阁总舵后面,隔了两条街,算不上远。荆琛东走走西瞧瞧的,甚至顺路跑去了烛龙阁。

        “天宝楼的酱牛肉,劲道!”荆琛晃了晃手里的食盒,挑起右侧的眉毛,“喝点?”

        “不了。”池悲风面无表情拒绝。

        “喝点呗?俗话说得好哇,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天不喝没精神。”

        “不了。”

        “真不喝啊?不喝我可找孟钊去了,这么好的酒,白便宜了他。”

        沈幼菱一进门,就看见这幅诡异的情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大祭司回来了!”荆琛兴高采烈冲她挥挥手,再度挑起右侧眉毛,“喝点?”

        “不了……”

        沈幼菱婉拒,说与池悲风有事相商,荆琛便满口遗憾地走了,徒留一个落寞背影。

        “事情办得如何?”

        院落再无旁人,池悲风正往香炉里添新的香,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配方,闻着清冽舒缓,说是有提神醒脑的功效。

        “一切顺利,江师姐手里还有其他事,等忙完便到边苍来。”

        江浸月在加入罗刹门之前,除了打擂台也会接暗杀的买卖,对象大多是穷凶极恶之人,养家糊口顺便为民除害。

        在飖光时沈幼菱本欲将蔻美人也谈下来,却突然回忆起一些被忽略的细节。

        她和蔻美人的往事要追溯到十几年前,她刚踏入中原的时候,彼时蔻美人还不是名动全城的花魁,而她亦披着曲菁华的皮囊,正广施恩惠为迎仙教日后铺路。

        月黑风高夜,街上寂静无声,唯有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怀里抱着个死人。在这个软红香土的销金窟,小姑娘近乎乞丐的打扮与周遭环境显得格格不入,一张脸上愣愣的没有表情,像刚被唐门画好五官的傀儡,规整摆在道路中央。

        而小姑娘怀里的人就很鲜活了,至少是笑着的,手心缠着白色的手带,乍一看以为是扬善道中人,细瞧又不像,扬善道作为天下第一大门派,怎么会有落魄至此的弟子。

        沈幼菱凑过去看的时候,小姑娘几乎已经痴了,麻木地扭过头瞥了她一眼,声音冷得像一个死人:“眉上生痣,是草里藏珠,既贵且富。”

        她对面相没什么了解,近距离细瞧,只见那个死去的男孩子眉间确有一颗小痣,有富贵相无富贵命,怕也是个天不遂人愿的故事。未等她开口,几近疯魔的小姑娘又发了话,一双大眼直瞪瞪看着她:“你有钱吗?”

        “我要去那里,不能带着他了,你能给我弟弟下葬吗?”

        不尽人意的生活将小姑娘折磨得脱了形,她无暇思考对一个陌生人提出此等要求是否合理,又或者她思考过了,但结果并没有区别。沈幼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富丽堂皇的高楼上挂着牌匾,上书三个字“花朝楼”。

        寻个出路总是很难的事情,沈幼菱没有拦她,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张驻颜术的方子塞过去,又出钱厚葬其弟,让她走得安心。万念俱灰仍没有选择自断生路,这样的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活下去。

        沈幼菱看人的眼光堪称毒辣,那个叫司蔻的小姑娘后来长成了名动湘水的蔻美人。蔻美人绝非善类,要她做四龙首不难,因为沈幼菱曾施恩于她,真正难的是如何控制住她,令其不生二心。

        眉上生痣,是草里藏珠,既贵且富。

        沈幼菱着眼于六角香炉,突然将里面的熏香拿出来,掸了掸,朝着荆琛离开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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