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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两相惜


“我……”姬月看着酒坛中自己的倒影。混沌不堪,只能看出一双茫然的眼眸。

        “世子可以不说。我没必要听你的内心剖白。”

        “苏姮你很讨厌啊……”姬月抬起一只手,遮住自己的双眼,“你让人在想倾诉的时候,被推拒。”

        苏姮抿唇。她知道这样惹人厌,可即将作为听众的这种可能,让她害怕。一旦对方选择将所有惶然心事吐露,她怕自己难以承接。

        孤独的人期待交心,也畏惧交心。若旁人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代,她是否也敢如此?

        姬月放下遮眼的手,抬头看着天上月,问苏姮道:“你会喜欢我这样的生活吗?”

        苏姮笑了:“会啊。在我看来,世子的生活很好。”

        姬月惊异地扭头看她:“这种放纵浪荡的日子……”

        多少人因为他离经叛道的性格疏远他,青楼女子害怕他,高门闺秀谴责、鄙夷他的作风。

        苏姮举举酒壶:“若是可以,我也想日日饮美酒、骑名马、看美人。”

        “……”姬月静默了一瞬,“你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没有意义吗?这世上有人为钱,有人为权,有人济世……而我漫无目的,游手好闲。”

        “我想,神女造人时,并没有告诉人说,‘活着,就要有意义’。”苏姮笑意恬然。

        世上有“月神抟土作人”的故事,晋朝之前,多数人都是以月神为信仰的。晋朝启帝一统天下后,独尊儒术,世人对月神的尊奉逐渐消解。

        到晋朝中后期,政斗残酷,忧祸之中,人们寻找精神寄托,这时,从西秦(今秦国)起源的佛教成为了主流信仰。

        天下分崩后,只有如今的魏国,才信奉月神,齐、秦均奉佛教。

        苏姮继续道:“我觉得,是人们自己将意义赋加在生活上,或者说,生活的天然意义只是‘活着’本身。

        “从另一个角度看,人生这段时光,本就是用来‘浪费’的,你可以浪费在大江大河、经纬诗书,也可以浪费在红尘情爱、风月佳时,自然也可以百无聊赖。

        “我并不觉得,浪费在某件事上,就一定比另一件事更值得。

        “不同的生活方式本没有高下之分,只不过在同一具体情境下,会有比较。而这个比较,也只是人世价值观下的比较。人家天上的神仙,才懒得管我们中的哪个谁,过得怎么样呢。”

        “噗。”最后一句话把姬月逗笑了,“是这个理。”

        “所以,对一个人自己而言,为什么不能接受自己漫无目的的状态呢?”苏姮注视着姬月,“从历史的角度看,除了少部分留名青史的,世上之人多庸庸碌碌,谁也不比谁强。说到底,别人怎么评说,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怎么看待自己。”

        女孩眼中的光太刺目,姬月挪开眼。他道:“苏姮,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本来就是……行事笃定的人啊……”

        就像殷墨,知道要什么、该做什么。

        “不,没有人生来就是行事笃定的。即使到现在,我也不是那样的人。”苏姮向姬月举杯,不,是举酒壶,“若我真是行事笃定的人,我还会陪世子闲逛吗,比如今天?”

        “哈哈哈。”姬月大笑,用酒坛与她碰杯。

        他又轻声道:“既然你认为生活无意义……”

        “既然我认为生活无意义,便不再质询自己在这个世上的意义是什么。人生意义没什么好想的,”苏姮眼中是不符合年龄的旷达,“也没有非实现不可的追求。”

        “那、没有意义,你会感到快乐吗?”姬月的声音更轻幽了。

        “世子该不会觉得,人得常常收获喜悦,有乐极、畅快之极之时,才算不虚此生吧?”

        “难道不是吗?”他看他的父母相处时旁若无人的情态,看王十一举酒邀青山的畅达,看上元节一户户人家共赏花灯时的温馨愉悦……

        “我以前也以为快乐很重要。有时候看到别人的生活,觉得他们多开心啊、多圆满啊,为什么我感受不到?难免顾影自怜。”

        苏姮释然一笑,继续道:“可后来我想明白了,既然承认了生活无意义,快不快乐就并不重要。我不会再纠结自己是否每天喜乐了。

        “人不是因为有乐可享,才来到这个世上的。从人生长远的平淡来看,我短时间内的心情,实在微不足道。”

        “唔。”

        深陷泥泞的浪子终于等到一位旅人,站在另一片浅水洼中,他嘲笑那位旅人落魄不偶,可旅人却没有奚落他,反而将烂泥沾在自己脸上,说:“看,即使这样也能看到漫天星光。”

        姬月看着月下少女缥缈娴静的容颜,想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发觉苏姮不喜欢自己的呢?大概就是见到这种悠渺眼神的时候吧。

        今夜,他终于得以窥见这如雾渺茫目光下的底色,淡泊与宁静。这一刻,他为他的浅薄自惭形秽。

        “苏姮,”姬月抿着酒,慢吞吞道,“我真觉得,你是看破红尘的世外之人。”

        “哪里哪里,”苏姮拎着酒壶的手晃了晃,“我才没有看破红尘。为什么要看破红尘?我要赖在这软红香土,才不要青灯古佛。”

        “别了吧……苏尼姑。”姬月大笑。

        苏姮不甘示弱:“姬和尚!”

        两人对视,开怀大笑。

        姬月突然想起什么,道:“今日,郑小娘子最后说的话你可有听到?”

        “听到了,”苏姮点点头。

        “你是今日与我一道的女子……你不怕么?”

        “……我并不信这种冥冥之中的东西,谶言或是诅咒。”苏姮抬眸看姬月,“而且就算那句话会带来厄运,又如何?世子一半,我也一半。”

        今夜歌舞喧嚣声实在离他们太远,以至于姬月把苏姮的话听得太清晰。

        孟夏薰风送来草木清香与水汽,柔情万种,缭绕身边,像跨越千山万水,来宣告即将来临的丰沛雨水。

        姬月有些醺醺然,桃花眼却明净如练。

        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真巧,我也不信这些东西。”

        他信的“因果”,是“诸事由原因导致结果”的“因果”,而非佛说的“因果轮回”“前世今生”。

        苏姮已经错开眼,只看着脚下五光十色。

        雕梁画栋,锦带罗幔。透过打开着的窗子,能看到舞女的披帛,若云蒸霞蔚;酒盅洒出的琼浆,划过一道弧线,在烛光中映出金碧之色。

        姬月若有所思地看着苏姮,想起一开始是她提议来这里喝酒的,问道:“你喜欢这幅景象?”

        “嗯嗯,就单纯地喜欢这副画面,色彩鲜艳。”她放眼远眺,“其实,夜幕下的万家灯火、点点璀璨,处处皆美,只不过,此时此处的景象更艳丽,更吸引此刻的我。”

        她又目光转到姬月:“世子的衣服也很漂亮。”

        姬月一笑,顾自饮酒。他想,她真是个很奇怪的人——明明有着最静若止水的心境,却向往无边的艳色明丽。一个本质清净的俗人。

        尽兴之后,两人去寻住宿之处。姬月说“就在十二楼好了”,苏姮说“十二楼一晚,我一年积蓄就没了”。她只不过是某小铺子老板和平平无奇秦楼画师罢了。

        姬月大笑,说“我请你我请你”,去推搡她。

        苏姮拒绝:“我自己去寻别的住处。”

        姬月严肃道:“对你来说的大笔钱,对我来说九牛一毛,你不用觉得还不起,我也不需要你还……十二楼是平康坊治安最好的地方,别的地方对你来说不安全。”

        “好吧。”苏姮也不希望自己遇到危险。

        “这才对嘛。”姬月推着她的肩往主楼走。

        转过一月洞门,迎面而来一位高壮男子,苏姮嗖地转身要躲到姬月身后,姬月没反应过来,两人撞成一团。

        但苏姮不敢退开、回头。

        那高大男子看了他们一眼,见一柳腰小郎扑在姬世子怀里,挑眉,不怀好意道:“时隔多年,姬世子再一次荤素不忌啊。”

        苏姮无语。肯定是自己被以为是小倌了。可这个“再一次”是什么意思啊?

        “……”姬月朝对方冷森森笑道,“与你吴潜无关。”

        “呵。”吴潜与姬月本就不对付,在市井中干过架,他与他没什么好说的,于是冷笑一声,大跨步走掉了。

        苏姮跳出姬月怀里。

        “你怎么回事啊?吴潜认识你?”她听姬月问道。

        “呵呵。”她尬笑。真是怕了,最近怎么每次上街都能碰见吴潜。

        姬月正要上前与她并排走,旁边灌木丛窜出一位八字须、八字眉的跛脚半仙,一头撞上他。

        “你这人怎么回事?!”姬月掸掸被撞处的衣衫,有点怒。

        “啊哈,”算命师嘿嘿一笑,“相逢即是有缘,某为郎君算一卦吧。”

        算命师挡在小径中央,开始掐指,然后定睛看着姬月,摇头晃脑地诵道:“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姬月翻了个白眼,丢了块银子给他,然后拉着苏姮要往前走。

        算命师飞快捡起银子丢还给他,敏捷得不像位瘸腿人:“某不收有缘人的钱!”

        苏姮觉得这人有些有趣,问道:“大师怎么会来十二楼呢?”

        对方高深莫测地一笑:“此刻的有缘人在哪里,某便出现在哪里。”

        “那我也与你此时此地相逢,不也有缘?你不妨算算我。”

        算命师依旧笑得高深莫测:“对呀,也是此时此地……所以,刚才算的,也包括了你呀。”

        “可你那句话,包含的物象如此多,我到底对应哪个呢?”算命师净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

        “呵呵。”算命师让开路,朝与苏姮、姬月相反的方向一瘸一拐地走去,“不要耽误某相遇下一位有缘人。”

        “江湖骗子而已。别浪费时间与他说话。”姬月对苏姮道。

        “嗯。”苏姮也不信命理。

        两人走进楼内。

        管事是人精,一下子就明白姬世子不想让别人得知苏六娘子夜宿于此,于是选了较幽僻地段的雅室:“不如就金蟾阁与清风阁吧。世子请。”

        两处房间正好毗邻。管事把人带到后,问姬月:“世子可要寻姑……”

        被对方剜了一眼后,管事圆场一笑,飘然走了。

        进各自的房间前,苏姮想了想,道:“世子,我今晚说的那些道理,你不必太信赖,其实,我自己也没太活明白。各人的路是自己走的……”

        姬月看着苏姮眼底细碎的微光,听她说完最后一句话:“他人顶多相伴一程,终有一别。”

        屋檐洒下得阴影让姬月上身置于黑暗,夜色茫茫得令人怅惘。他听见自己洒然一笑:“明日愁来明日愁。苏姮,怎么你也成瞻前顾后之人了?”

        他留给苏姮一个背影,然后门砰地关上。

        苏姮也进屋,阂上门。因为没请侍女们过来,只零星点亮着几盏灯,偌大的屋室内并不明亮。她与姬月一样身处昏暗。

        有样东西埋在她心底,她只敢将它深藏起来,让其余心事沉沉压住它,而不敢去触碰,更不敢去触碰姬月的。

        她与他是一样的流离之人,谁能真正救得了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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